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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心中有個言論的氣球:《導火新聞線》

我們心中有個言論的氣球:《導火新聞線》

傳媒行業素有「缺口」或者「突破點」的講法,大抵指某些話題本來平平無奇,卻在最好的時機擊中大眾心中積鬱的願望或焦慮。《導火新聞線》繼《選戰》以後成為第二部香港電視(HKTV)鎮台劇,亦因為它命中懸於觀眾心中已久的那個氣球── 且別理會那是黃色的抑或藍色的。

新聞及言論自由固然是「後雨傘」以後備受重視的課題,不過,當下與多年來傳媒人遇襲事件時相比,並非處於最迫切的形勢;《導火新聞線》在香港電視開台劇選舉亦屈居《選戰》、《來生不做香港人》等劇之後,意味普選議題、中港問題等更受到關注。我當時倒是給《導火新聞線》投了一票:因為慢半拍點擊進網站,其他劇集早已遙遙領先,倒不如善用自己的一票,支持一部意義更深刻的劇集。這類「缺口」往往要站後一點,方能看得見,《導火新聞線》裏面強調記者不妨站於人群外面拍照,亦有着同樣意義。

在一篇談及新聞與傳媒的文章引述「我」的經驗,彷彿不太恰當。多年前在報館副刊工作,學着上司滿紙「我」與「筆者」,阿姐審稿以後特地提點,別要學壞手勢,謂報道行文切忌主觀。劇中麥曉茵(楊淇飾)第一次跑突發,目睹兇案現場狀況,過後忍不住評斷事件,方凝(周家怡飾)正是教訓她新聞報道要盡量客觀。不過《導火新聞線》要帶出的重點,則不止於此:有一回總編輯汪海藍(梁小冰飾)對頭條選題有政治考量,身為採主的方凝等前線人員則主張如實揭發富商惡行, 眾人合力設計總編,勝了一仗,卻引發汪方兩位「阿姐」就個人正義與公眾利益作出爭拗。不久方凝堅持要為受訪者討回公道,受訪者竟落得悲慘下場,令她不禁質疑自己只是以公義來包裝好勝私心,然而麥曉茵另行揭發事件,背後別有內情,彷彿又說明記者堅持公義的「私心」並沒有錯。後來麥曉茵稱讚樂嘉輝(王宗堯飾)的報道對現實有正面影響,樂則感嘆: 「當初我寫的時候,只是想自己想寫什麼,其他人的感受並沒有考慮太多。」《導火新聞線》於公正、如實等傳媒念茲在茲的口號上,投以主觀與客觀的辨證之思。觀眾除了要接受劇中充滿矛盾的現實,亦對傳媒的價值作出多重反思。

《導火新聞線》對傳媒價值的反思亦建基於生活化的劇情。現實的報館都曾經出現以下的人物與情景:外行主管試圖沙裏掏金把資深記者嘔心瀝血想出的十個題材刪剩一個,中年高編每日花時間打扮卻沒時間發稿,長期順序堆疊就當作妥善整理的舊刊。劇集為重現傳媒人日常生活細節花了不少工夫。唯一可惜的是,編輯工序如校對、排版、畫版樣(這個工序早就遭淘汰了吧)付諸闕如,比起失蹤的發黃報紙更教人在意,尤其《囧報》是一家人手短缺、編採合一的小報。我一直嘗試尋找那位香港電視版的馬蒂光也(電影《字裡人間》的主角, 職業是字典編輯),唯一扮演這種功能就只有校對何麗雲(李楓飾)。如此安排可能性有三:一、劇組希望觀眾聚焦於「新聞」的思考;二、影像難以演繹編輯日常而不失趣味;三、編輯把關工序早在現實中簡化淘汰。編輯程序欠奉,似乎為主角騰出不少時間兼任社工、偵探,以至黑社會的人肉沙包,當然這些設定,在在寄寓了劇組人員的人文抱負,以及對報人以至新聞從業員的熱切期望。

報館生活固然離不開辦公室倫理戲碼。我最欣賞《導火新聞線》對女報人的刻劃。傳統報館都是男人的英雄地,舊式報紙每天出紙兩三張,十來個手足都是兄弟。二十年代報人黃天石要結婚,其他同事都當作是咱家辦囍事,既自願代理職務又親自撐場,社長黃冷觀當證婚, 編輯黃栩然任伴郎。如今新式報社,早就不是男兒國,女子平權以後享有應得的教育, 加上品性才具使然,不少都獻身報界,像汪海藍這類總編輯在現實中仍算少數,不過各部中層多由女子掌筆政, 三娘教子實屬等閒。本文並非預測《導火新聞線》將會上演大台後宮爭寵劇,而是它詮釋了在男性主導的香港社會,一般在職場(或報界)建立實職的「阿姐」,大多有着怎樣的人格特質:她們對外擅於避重就輕、精打細算以換取更大的(媒體)效益,對內則採取尖酸潑辣包裝的實用主義,驅使下屬敬畏地達成業務目標。《導火新聞線》着力刻劃汪海藍這類狠角,無可否認是諷刺機構(傳媒)企業化與公關化的經營生態,但難得是該劇願意用同情的角度,正視理解行業典型「阿姐」的心路歷程,並作出更立體的刻劃:她們以感性出發,卻從不感情用事。(註1)

《導火新聞線》強調報人行公義、好真理的一面,如Duane Bradley 在THE NEWSPAPER: It's Place ina Democrazy 主張「好的報人沒有朋友」, 「沒有朋友」是因為「好記者最關心是如何盡量正確地掘出真相,至於被得罪的人是誰,聲譽受損的是誰,揚名的是誰,將來向報館寫抗議書的又是誰,全可以不管」。(註2)言論有如此崇高理想,方能具備制約權力的公信力,可是我們同時無法忽視權力如何壓制言論的現實,這是任何一家媒體都得面對的挑戰,何況香港長期都有着特殊的地緣政治,一直包納中原政權眼中的異見與狂狷。近日重溫楊國雄《香港戰前報業》,教我想起多位奉獻生命的在港新聞從業員:1933 年創辦《天南日報》的羅偉疆遭槍擊負傷;1935 年《工商晚報》總編輯黎工佽遇暗殺身亡。除此以外,還有1935 年黑幕小說家蘇守潔(豹翁)赴穗後人間蒸發;1939 年汪派《南華日報》社長林柏生遭槍傷;1967 年商業電台林彬遭左派暴徒燒死,更遑論回歸前後的傳媒人遇襲事件。有指傳媒人遇襲,不一定與新聞與言論自由有關,但試想如果一個地區擁有健全法治,則毋須以殺傷手段去處理言論相關的問題;如果一個地區有民治體制,自有尊重愛惜第四權的公民。假使法治與體制落實去保障言論與新聞自由,何以上文提及的兇案至今仍未破案?《導火新聞線》第二集汪海藍遭刀手襲擊,實是提醒觀眾香港新聞史有太多血債。雖然故事只能以偏門手法處理問題,但主題仍舊不離新聞與言論自由折射真像的本質:幕後黑手害怕日出,傷害司晨的雞,往往令別人發現自己的恐懼,劇中《囧報》仝人面對黑幫暴力威脅,仍鍥而不捨繼續偵查,樂嘉輝說: 「他們動作愈大,代表我們愈接近真相。」打壓言論實是無助解決問題。言論與新聞自由的可貴之處,就是告訴我們法治是否健全,以及警示是否有人試圖掩藏惡行。那位「關心」女兒的「慈父」,不知此刻正籌謀着甚麼?與其有空寫些虛偽的回應,發掘別人的材料,不如抽空重溫整套《導火新聞線》,認識一下香港的新聞和言論自由,可惜他沒有容忍氣球在大宅飄蕩的器量與勇氣。

(原刊於2015年4月1日《明報‧世紀‧TV Revolution》,題為〈在血光與熒幕裏的新聞自由〉。現轉載並稍作增刪調整)

註1:報載「她們以理性出發,從來不感情用事」,原稿為「她們以感性出發,從來不感情用事。」也許是原有版本未有強調「感性出發」與「感情用事」之間的轉折,因此報館編校人員在細讀過程中發現到這一點而另作調整。現再作出調整以貼近原意,感謝報人們的細心與盡力。

註2:此處引自譯文,參考自Duane Bradley著,李皓譯:《你的報紙》(THE NEWSPAPER: It's Place ina Democrazy ),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1969年,頁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