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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的香港警察

近來,有關香港警察的討論在社會上越趨熾熱,尤其在示威集會的執法尺度惹來不少爭議,不少評論認為七月二日遮打道的集會警方拘捕500多人是沒有必要,同時近日又有不少團體公開表示支持香港警察執法,形成近年罕見支持和反對警方的對立局面。這種意見分裂局面當然和香港當今政治生態有非常緊密的關係,但從香港的電影中,也會發現香港警察在熒幕上呈現出頗為複雜的形象。

憑自我,硬漢子——《警察故事》

要數具代表性的香港警察電影,定必要數由成龍主演的《警察故事》系列。《警察故事》(1985)是成龍演藝生涯非常重要的一個高峰,將其在《蛇形刁手》和《醉拳》時的諧趣功夫帶到更現代和更有香港特式的層面,戲中正義警察陳家駒的角色也曾經為成龍建立非常健康和正面的形象,電影主題曲《英雄故事》「憑自我,硬漢子,拼出一生痴」在香港警察官方節目《警訊》也不時聽得到,成龍儼如一名香港警察的宣傳大使。

弔詭的是,《警察故事》系列可能是跟所有電影中,跟警察實况差異最大的一部。現實中,沒有警察或任何人會從天橋跳落車頂或者爬上一架行駛中的巴士,棄槍或其他警械而用拳腳緝匪也純屬不合情理的娛樂表演。陳家駒行事亦完全欠缺團隊精神和思維,不時不服從上司指令,甚或有公然持槍脅持上司這樣作反的情節,如斯違反警員專業的舉動,無改其經典健康警察的形象,也不妨礙《警訊》不時播放其主題曲,因為《警察故事》所呈現的就是撲滅罪行的決心和無比的正義感,這正正就是香港警察一直標榜和維持的形象。這個形象也跟近來香港警察的爭議有關,究竟他們在維持着社會秩序和安寧的時候,是否同時維持着正義。

「良心究竟係咩?」——《龍虎風雲》

是否正義,這不是單純法律可以定義,是否正義是一個牽涉道德和良知的問題。近日,警務處長曾偉雄在公開場合講︰「所謂良心究竟係咩?係好危險的事,因為你的良心我的良心都唔一樣,甚至有人覺得我冇良心,係咪?只要警隊係嚴格依法辦事,就不會出現大家可能擔心的違背良心行為。」

曾偉雄以警務處長的身分認為用良心判斷事物對警員執法來說帶有危險,他這種作為政府官員鮮有對「良心究竟係咩?」這類道德疑問,正是香港警察電影頗流行的主題,經典的例子要數林嶺東執導的《龍虎風雲》 (1987)。承《邊緣人》之先,後有影響《辣手神探》、《無間道》等等,《龍虎風雲》是香港電影以卧底為主題的代表作。高秋(周潤發演) 已厭倦做卧底經常要背叛他人的生涯,在最後一次卧底任務遇上賊匪阿虎 (李修賢演),其間有同僚懷疑高秋是卧底,阿虎力排眾義,拚死保護高秋,稱他有義氣不可能是卧底。最後警察同僚John為求立功,不顧卧底高秋安危進行圍捕,高秋死於行動之中,死前向阿虎坦白他正正就是卧底。

若《警察故事》所呈現的警察形象是正義,《龍虎風雲》則推展到更廣泛對義的思考;義牽涉良心判斷,正正是曾偉雄認為危險的事。《龍虎風雲》引人入勝的地方,是主角高秋在情感和行動上都合乎義的範疇,但在一場維持正義的執法行動中犧牲了,而維持正義的人卻並非以正義、而以行動成功與否為出發點。《龍虎風雲》中,將所有人繩之以法並未等於正義;後來,周潤發與李修賢在《喋血雙雄》(1989) 再度合作,雙方跟《龍虎風雲》時對換了兵賊位置,但結局依然未能實現正義,演警察的李修賢眾目睽睽下處死所謂死有餘辜的罪犯,這結局是一場對依法辦事能否達義的戲劇化思考。

兵賊仿似早分配——《點指兵兵》

無論電影或者電視劇,大部分警察角色都是正氣澟然,也有為數不少叫人討厭的反派角色,或者那些見過眾多世面等「咬糧」的老差骨,在眾多香港警察電影中,章國明執導的《點指兵兵》(1979) 比較之下顯得甚為突出,用上頗為特別的方法呈現兵賊本是難分。張國強所演的阿榮,怎樣看也不像當警察的材料,沒有太強正義感,也並非全然懶懶散散,但走去問疑犯口供,問幾句問不到什麼就完全失去辦法想放棄,整部電影中他完全沒有想過任何有用的辦法破案和緝兇。結局,他面對兇徒時丟失了槍,被兇徒反追了自己幾條街並逼至大廈走廊的牆角,是極其精彩兵捉賊身分對調的荒謬場面。

值得留意,該兇徒原本想投考警察,但因視力問題而投考不成,最終跟兄長一同淪為劫匪,某程度上反映某些先天因素區別彼此走上正邪之路,正如電影主題曲所言︰「一個走 一個追,兵賊仿似早分配」。另外,《點指兵兵》中,眾警察雖然行為甚為粗魯,但生活卻意外地有品味,愛一同打壘球,到酒吧聽搖滾樂,去西餐廳食芝士火窩,這當然可能是章國明刻意添加的浪漫,但亦反映了警察跟以前「好仔唔當差」的形象已有甚大改變。

穿得起制服就是自己人——《PTU》

好像從來沒有試過有像《PTU》(2003) 中那麼有型的警員。在尖沙嘴的晚上,他們巡更如同走天橋的模特兒,每個動作走路、盤犯、打人、開槍甚或上樓梯都是十分之酷,但那份酷帶有很少的正義感,更多的是不問因由對同袍的包庇。《PTU》就是一部有關公權私用的電影,是一個同僚服從或說服另一同僚般以巡邏的時間尋回同袍失槍的故事,最後一整個警察巡邏團隊以謊言匯報狀甚美好的結局。電影中不少人心裏猶豫過行動是否正確,有些同僚鼓起勇氣去跟上司理論,但最後都選擇保持緘密甚或配合上司行動。戲中一句對白,「穿得起制服就是自己人」,既反映出警隊的團隊精神,和其同時可能衍生的互相包庇和上司濫權情况。

歷史的空白——《皇家香港警察的最後一夜》

較為小眾的《皇家香港警察的最後一夜》(1999),呈現出頗為獨特的香港歷史視角。電影分上下部分,第一部分以趕住回歸前移民的前幹探,在去啟德機場的途中回想以前當警察的威風及對回歸中國的恐懼。當中穿插非常罕見、由導演劉成漢於BBC蒐集得來當年六七暴動時政府從未公開鎮壓左派的片段,另以主角回憶情節補上當時拘留左派示威者時施以灌水酷刑,甚或對女疑犯施暴,在這段歷史的空白補上非常具爭議性的觀點和情節;同時,主角認為他在五、六十年代時不只鎮壓左派有功,同樣也有對付國民黨的流氓,對香港安定繁榮作出貢獻,但最後換來英國政府成立廉政公署來對付他們,覺得自己那一代的警察被政府背叛了,這也為「四大探長」時警隊貪污盛行的年代給予另一種的思考。

第二部分則是一對經歷過八九民運的戀人,畢業後一個當了警察,另一個當了社運人士。他們分分離離卻總在一起,但對政治問題的不同看法成為彼此衝不破的隔膜,在回歸日,他們又在示威中擔當着不同角色地相遇。這個部分的故事,簡直是今天警民關係的縮影,其實警察一方可能一直沒有多變,變的是多了很多不同的人像女主角般參與社會運動。戲中,男主角曾問對方,究竟有多少贊同你的想法? 當時女主角是社會上的少數,她無言以對;但到今天討論社會或政治問題時,支持警察一方想法的人,很有機會是少數。

難解之障礙——《魔警》

最後,一談林超賢今年新作《魔警》。《魔警》以徐步高事件為靈感,探索一段所謂警察成魔的故事。由吳彥祖所演的Dave,有強烈的責任承擔感,極度孝順,卻不大懂得或願意和別人合作,也不大懂得體諒別人的想法,是一個完全不懂得溝通的人,沒有同僚喜歡跟他一起拍檔。若放之於今日的社會氣氛,尤其在牽涉政治的事情上,警隊就如《魔警》的Dave般,不懂得跟大眾和跟自己持反意見的人仕去處理和溝通。抬走身穿六四Tee男子是否恰當? 以為鏡頭是黑影這說法能否服眾? 大量拘捕示威者之餘,又加控停車唔熄匙一罪,這種落案又是否合適? 以上或許全部都是依法或者沒有犯法地辦事,但跟警察一貫伸張正義的形象則談不上了。《魔警》的Dave不懂得抒解內心的罪咎感,今天警民關係之惡劣,同樣叫人難解,若以良心辦事真的這麼危險,今天的警民關係又何嘗不危險?

(經修訂後刊於明報,2014年7月13日)

原文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