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紅色小屋
山田洋次對世情的練達,《東京小屋》比《東京家族》更上一層樓,看後百感交雜,很難形容那心中那份激動,卻又釋懷的感覺。
電影改編自中島京子的小說,描寫一個中產家庭在戰爭時期的故事,以平民的角度,審視動亂時代帶來的種種遺憾,同時也教人銘記當中的好人好事。
山田導演的電影都是愛心滿溢,宣揚的愛,包容了世上很多遺憾。《東京小屋》中基本上沒有一個壞人,就算是不大多討人喜歡的屋主平井雅樹先生,他終日和同事喝酒談論戰爭,相信侵佔中國後,經營的玩具產品會有更大的市場;隨著戰事持續,山田導演也讓他有反省的空間,他對體弱的設計師板倉正治被徵召時說:「你這樣的人應該畫畫來服務國家,叫你去殺人(上戰場)實在太不該。」
《東京小屋》的故事老傭人多紀(倍賞千惠子 飾)的記憶。 電影由三個時空交差剪接而成,由外甥健史(妻夫木聰 飾)和姊姊出席多紀的喪禮後,整理遺物時,發現多紀留給健史的回憶錄開始,倒敘這幾年來,健史鼓勵多紀將她的故事寫下來,他一直是她的回憶錄的第一位讀者。
然後故事倒敘年輕的多紀(黑木華 飾),由東北家鄉山形縣,南下到大城市東京打工的往事,她被推薦到平井家任女傭,與女主人時子(松隆子 飾)一見如故,兩人以姊妹相稱,多紀悉心照顧有病的少主人恭一,她在平井家那間紅色瓦頂小屋中,度過美好時光。
健史這個角色非常重要,山田導演用他來代表一個抽離的角度,健史關心單身獨居的多紀,填補了多紀無兒女的遺憾,他多次質疑多紀的回憶錄真實性,認為她美化了往事,例如關於戰爭對社會民生的影響,他不相信在南京開始大屠殺時,東京的市民正在百貨公司大減價中瘋狂購物。
這也是山田洋次高明之處,他借健史反省軍國主義發動的戰爭帶來的苦難,及許多國民被蒙蔽的荒誕,同時也「順理成章」地夢幻化了整個故事:多紀可能只選擇性地記下那個年代的美好事物,是選擇性的記憶。
回憶中的板倉先生是美好的,令時子和多紀同時暗戀上他,而多紀又要隱瞞時子與板倉之間的那段不倫之戀,她的感受很複雜的,她愛這個家,不想時子承受流言蜚語,後來因為多紀的一點私心,做了一個令她遺憾終生的決定,而那個決定是她寫回憶錄時也沒法坦然記下來的,電影觀眾只看到板倉沒有來和時子告別,但實情是多紀沒有把時子的信交給板倉。
健史在故事的後段同時也是發現「真相」的人,他找到仍然在世的少主人恭一,也把信件交回,恭一只打趣地說:「竟在這把年紀才發現母親的偷情證據」。山田洋次感人之處是他對每一個小節都很用心處理,含蓄而餘韻不絕,年老的少主人不良於行,他當然會記得年幼時那位不辭勞苦背起他去看病,每晚為他按摩雙腿,令他最終能夠康復站起來,那位雙手很溫暖的女傭多紀小姐。
從恭一對健史的憶述,時子、多紀與板倉的關係,比回憶錄中的描述更親密,恭一著說:「多紀不應怪責自己,無論她以為做了什麼錯事,她老早被原諒。」山田洋次的世界沒有仇恨,他以愛包容那個年代帶來的遺憾:包括國民被誤導,投入了不義的戰爭,以及那段被戰火摧毀的不倫之戀,板倉臨行前叮囑恭一長大後要做個「明智的人」,也是山田對現代國人的祝願。
所以尾段老多紀寫到那段自己不能面對遺憾時,擱筆,淚水滴落紙上,然後伏案失聲痛哭,說:「為什麼我要那麼長命?」那份傷心欲絕,是時間也承受不了。多紀在片中哭過數次,每次都教人撕心裂肺,第一次是她拒絕平井安排的相親,她哭著對時子說,願意一世留在平井家伺奉,時子還安慰她;第二次是板倉收到徵召後到平井家告別和致謝,多紀送他離開時,在雨中板倉說,就算他戰死,也是為了保護時子和多紀而死的,第三次便是老多紀擲筆伏案痛哭。
然而這個伏案痛哭場面再由健史的回憶角度重演了一次,山田導演輕輕將鏡頭放後,讓我們看見健史看見多紀痛哭,然而,那刻我們知道,多紀早已被原諒,她可以釋懷了,一切都是時代的遺憾。
電影結束時,重現多紀第一天來到時子家的褪色片段,一向鏡頭不動如山的山田洋次,罕有地讓搖動,緩緩地跟著多紀,接上兩人在二樓窗前的近鏡,然後以板倉像天使般飛到窗前的油畫作結。
門外的走廊令人想起板倉入伍前,時子託多紀帶信給他剖白心迹時的忙亂,兩人在門前走來走去,山田用上了手提攝影,還在屋內拍了一個時子的track out, – 種種初相見時的愉悅,及如麻的心亂,永遠長存於回憶中陽光明媚的紅色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