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從未存在
——由Homeless到Spaceless
文︰陳景輝
對於研究地理學的同文陳劍青所言︰無家者/露宿者「是別無他選必須佔有空間」的 (Man has no choice but to occupy space),我完全同意。在我城中,露宿者可能因為各種理由——經濟困難、家庭破裂、工作地點跟居住地相隔遙遠等——而成為無家可歸之人。於是,他們唯有在家庭另覓空間,「天為被、地為床」地於街頭中借片土為「家」。恐怖是,接踵而來的是驅趕、厭惡和投訴。拜我城排斥性的空間秩序之賜,人的處境便從「無家」(Homeless)瞬即進一步滑落成「無處容身」(Spaceless)。歸根究柢, 無家者無從「佔有空間」並非由於這個城市已沒有實際空間(Physical space)可供利用,而是意識型態的空間機器正在運作,將不符秩序的人事物統統排除開去。回看我們平日的街道彷彿「什麼事都有沒發生」,排斥似乎無往不利,令人背脊滲寒。
文明吐出的異物
今次事件中,排斥的作用層層交疊,這可以從那個人人掛在嘴邊的「野」字來審視一番。那位鬼槍下的尼泊爾亡魂給眾口一詞地稱作「野人」。歸納後, 「野人」的「野」於此起碼有四個層面︰
首先,山邊露宿違反了正常居家模式;
其次,尼漢跟週邊華人街坊缺乏言語交流,種族的言語不通,形成了非我族類之印象;
再者,他在附近樹上徒手摘水果吃之餘,又在山邊小便,違反了進食和排泄的禮儀習慣;
最後是那些給認作心理異常的怪笑和怪叫,有違文明人拘謹的文明臉譜。
當心,上述的「野人」敘述強調的其實是後者︰所謂正常/文明/秩序的重申。然而,這根本無助於我們的認識一項重要層面︰那一「作為主體」的尼泊爾先生。此一荒謬性表現於,我們要在尼泊爾先生死去兩天之後,才知道他的名字叫Limbu,而且是個土生香港人。換句話,在連人家出身何地及性甚名誰都未掌握(或沒興趣掌握)之際,瘋狂的文明人已樂此不疲地替「野人」製造各種野蠻的生平事蹟和形象。
「野人」論述如何拒絕將尼泊爾先生視作一個主體呢?至少,我們不但沒有將他看成一個有自己的追求和挫折的人,一個有自身的希望和困境的主體,更反而將他約化為任人評價品鑑的客體——野人。結果是,有關「野人」的説法熱鬧又神 秘,但沒有一種是屬於那位尼泊爾先生的。喧囂聲中,他彷彿緊抿著嘴而一言不發。看官勿誤會,我並非全面反對文明人形象,我要指出的不過是很卑微的一點︰ 「野人」的説法和尼泊爾先生的主體無關,更跟我們認識城市的公義問題——種族不平等下的弱勢處境——毫無關係,它只為標籤服務,不過是文明吐出的異物。
冇語的「野」
這使我想起韋家輝杜琪峰的《大隻佬》中形象幾乎一樣的南亞人。劇情的兇手由南亞人飾演,他於全齣戲沒有什麼對白,但眉門深鎖目光如炬。電影旨在說明常人肉眼看不見的迂迴因果關係,導演找南亞人來飾演,可謂完全擊中香港觀眾跟南亞人的隔閡︰後者緊抿著嘴一言不發的神情已足以演繹出幾世因果千斤故事了。
「野人」在城市的命運正如野草在人工花園的命運一樣。野草的罪與罰都不是「自然而然」的,正如泥地上的野草可以自由自在生長。只是一心維持潔凈秩序的花園主人才看不順眼。花園是一種特殊的空間佈局,它可以「美輪美奐」的前提是︰ 排斥野草。因此, 野草的名字及其位置也是由一心想消滅的花園主人給予人的。可是,我城的花園不美,是拜金而空洞的。極度排斥無家者、少數族裔和心理「異常」者等弱勢族群,就算弄出人命也只如頑石般麻木地用標籤做回應。也許「野」是沉默冇語的,而生命的一切有待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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