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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凌杰之死】當黃雨衣墮下——在無聲法庭,記逝者最後的聲音

【梁凌杰之死】當黃雨衣墮下——在無聲法庭,記逝者最後的聲音

(獨媒報導)2019年6月15日,身穿寫有「林鄭殺港 黑警冷血」黃雨衣的男子,在太古廣場危站五個多小時後,最終不幸墮下。他的死,在無數港人心中劃下一道傷口,亦成為了那年盛夏,波瀾壯闊反送中運動的其中一個起點。

事隔近兩年,梁凌杰的死因研訊終於召開。然而社會氣氛改變了,當初曾經主動要求召開研訊、讚揚兒子為不公義發聲的父母,亦被揭前年8月已離港,至今沒有再露面。

為期十天的聆訊,家屬席始終丟空,就連公眾席亦顯得冷清。在這場似乎毫無懸念的死因研訊,陪審團也只是發問過一兩次。

最終陪審團一致裁定,終年35歲的梁凌杰「死於不幸」。

沒有哀慟的家屬朋友,也沒有難掩激動的旁聽師。死因裁判官高偉雄說,雖然梁凌杰的家人沒有出席研訊,但仍希望他們能「展開新的生活,生活愉快」,亦對梁凌杰的離世表達非常難過和悼念。

研訊以來,坐在證人欄作供的二十五人,沒有一人事前認識梁凌杰,「身穿黃色雨衣的男子」,彷彿成了他的代名詞。

或許如裁判官所說,梁凌杰當日從來沒有親口表明他的意圖;墮下一刻,甚至是出於某種判斷錯誤的「不幸」。然而,梁凌杰標誌性的黃色雨衣、掛在外牆的橫額,以至連日來庭上披露的遺言、電話的記錄,甚至是他生前與警察的互動,都一再讓我們窺見,導致他死亡背後,那真正的「不幸」。

而這一切值得被我們牢牢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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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11日,梁凌杰治喪委員會在香港殯儀館外舉行公眾告別禮。

來不及加長的圍封範圍

2019年6月15日3時半,太古廣場四樓平台外牆的工作平台,站着一個黃雨衣的身影。那是地盤工人第一次發現梁凌杰的時刻。

那是一個星期六,已進行了超過半年的太古廣場外牆維修工程如常開工。在那個被圍板圍封的工地,數個外判工人正在工作,沒有人知道梁凌杰是如何走進來。

「呢度係地盤範圍,你唔入得嚟!」地盤主管張耀雄對身穿黃雨衣、戴口罩面向自己方向的男子說了兩次,但不獲理會。

大約20分鐘後,太古廣場保安副主任陳鬯賡趕到現場,並且看見,男子右手原來手持鎅刀,有一半刀鋒推了出來。「先生你喺度做咩?不如出返嚟」,陳鬯賡嘗試勸喻,卻不獲回應。

但他清楚記得,後來看見梁凌杰腳邊有個背囊,問「係咪你?」梁凌杰點頭。再後來,有工人欲從外邊的棚架爬上平台,他提醒梁凌杰:「佢哋收工姐,你唔好理佢,唔駛緊張」,梁亦點頭說「好」。

除此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動靜。陳鬯賡覺得,梁凌杰當刻清醒,但「緊張」,因為他「企咗喺度大約半個鐘都完全冇郁,唔見有變姿勢、重心左右郁」。研訊主任一度問他,那是否算「平靜」?他有點用力地否認:「任何人企喺度唔郁係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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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廣場保安副主任陳鬯賡

對於梁凌杰如何進入到平台,陳鬯賡完全不清楚。研訊主任向他展示相片,可見圍封工地外面、商場平台的花槽旁邊,原來可以跨上懸空的工作平台。案發後該處圍網被拉低,梁凌杰可能正是從該處進入。

陳鬯賡看後沉默片刻,壓低了聲線說:「如果有(此認知),我哋會做一啲措施,例如加長個圍封範圍。」

說不上一句話的遺憾

黃雨衣男子將寫有「反送中」的橫額掛在太古廣場外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網絡,其中包括時任立法會議員鄺俊宇。那時的鄺俊宇早於6月11日晚示威者留守立法會、翌日包圍立法會等場合於現場協助調解,「不流血、不受傷、不被捕」的口號成為他的標誌。

「有人做傻事,鄺議員請救救佢」,原本不在證人名單的鄺俊宇,研訊中途獲裁判官指示警方聯絡作證,於聆訊第五天身穿白裇衫、袖捲起至手踭,端正地坐在證人欄上,憶起當日的細節。他說,那時多名市民向他求助,正在立法會工作、身兼註冊社工的他,想也不想就跑去現場——他無法接受任何人為了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而喪失生命。

其時警員已到場,圍封了工地外的行人路範圍。鄺俊宇認出了一名警察公共關係科的女警,於是向她表明自己是註冊社工,希望能接觸梁凌杰。女警請示完後,拒絕了他的要求,理由是「談判專家嚟緊」,而且該處屬封鎖範圍,不適合進行游說。

鄺俊宇再嘗試請求,「你盡量試試啦,我幫到手」,但女警仍然重複說不方便。鄺俊宇於是走下太古廣場對面的行人路,嘗試向平台的梁凌杰大喊:「要平安」、「冷靜啲先講」,但發覺距離太遠,不認為梁凌杰聽到,遂折返四樓平台,等待警方有一刻或會覺得時機適合,容讓他協助游說。

但警方始終沒有讓他接觸梁凌杰。晚上8時半,警察一度打電話給他的同事,說情況穩定,着他不用擔心,甚至說談判專家打算「換更」。

豈料梁凌杰於約半小時後墮地。

庭上,鄺俊宇憶起目睹他口中的「凌杰」倒在地上一刻,久久凝視住法庭的一個角落,若有所思,連研訊主任的提問也聽不到。他回過神來時,哽咽說起自己當時頭腦空白、情緒崩潰,只懂跪在地上大哭。

「我以前處理過呢類案件,我未試過失手,我真係試過勸掂好多人返來。」鄺俊宇忍着淚水說,那是他人生中很難受的事情,事後一直都不想回憶起。「我以為可以平安,因為我只係想每個人都可以平安,但原來嗰日係做唔到,係我一個好大嘅遺憾。」

事隔近兩年,被問到當初警方拒絕他的要求是否合理,鄺俊宇說無法判斷,只覺得可惜,因為他以往曾試過處理街坊企跳的個案,知道「傾到偈,展開到對話,件事係可能有好嘅發展」。

只是現在,「最大遺憾係我由頭到尾都唔能夠同佢講過一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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鄺俊宇

舉起鎅刀的兩個時刻

警方當初拒絕鄺俊宇的決定,成了死因研訊的其中一個焦點。多名出庭作供的警員都表示,一般不會容讓不認識事主的人與他接觸。時任中區警區總督察聶凱鵾解釋,鄺俊宇不認識梁凌杰,又沒有受專業談判訓練,擔心中途介入會「複雜化成件事」;而且梁當時手持鎅刀,若容許鄺俊宇接觸,或要安排警員持盾站在他前面,可能進一步刺激梁凌杰。

但他也承認,鄺俊宇作為公眾人物,若參與游說,不排除事情可能有良好發展。

談判組主管黃廣興總警司則表示,一般而言不會容許市民接觸危坐人士,即使事主表明想見面、該人與事主相熟,仍要「審慎考慮」,因為可能會刺激到事主,也要確保會見人士的安全。

裁判官高偉雄其後直接道出許多人心中的疑惑:「當日梁凌杰身上的黃雨衣有針對警方的字眼(黑警冷血),談判組可曾考慮找其他非警方的專業人士協助游說?」黃廣興淡然說,很多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但由警方談判是國際認可的做法,反而其他心理學家或精神科專家均沒有受過危機談判訓練。

他強調,在這類營救行動中,「警察嘅知識、經驗同訓練係最適合」,故從來沒有考慮找其他人協助。而他說的訓練,是一個為期兩星期,歷時160小時的危機談判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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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組主管黃廣興總警司

在鄺俊宇被拒見梁凌杰的同時,中區軍裝巡邏小隊指揮官、督察梁宇熙正在工地內,嘗試與梁凌杰對話。他向梁表明身分,不斷問他有何訴求、可以如何幫助他,但不獲回應。他於是嘗試行前,但梁凌杰「見我有所動作,都有所顧忌」,立刻拿起手中鎅刀指住自己的頸部。

梁宇熙沒有再上前,而是要求談判組協助。他其後在現場逗留了近一個半小時,談判組才有人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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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區軍裝巡邏小隊指揮官、督察梁宇熙

庭上從來沒有問及,談判組為何事隔逾一小時才到場,只知道負責警員當日休假。警務處代表大狀熊健民後來在結案陳詞還特別提到這點——警察當日放假仍趕赴現場盡一己責任救人,希望大眾不要單憑政治立場,就為他們加上「莫須有」的罪名,否定他們付出的努力。

據談判組所說,當日負責當值的是談判組第二隊,但首先於5時52分到場的,其實是談判組主管黃廣興總警司。

黃廣興說,梁凌杰那時背對着他,不時會轉頭與他有眼神接觸,並吐出一句:「唔好行到咁埋」。黃廣興沒有靠近,但一直說話,包括向梁凌杰指出他正身處危險地方,要他小心安全,又曾問他「有咩幫到手」,但同樣沒有回應。

梁凌杰只是反覆做着手勢說:「行開啲、走開啲」、「唔好過嚟」。有好幾次,他還搖動手中亮出刀鋒的鎅刀叫黃廣興:「唔好埋嚟」。

梁凌杰看見地盤主管和商場保安後,都沒有使用手中鎅刀,直至遇到兩名警察。那是他當日唯一被指曾使用鎅刀的兩個時刻。

但黃廣興對梁凌杰的形容,仍是他情緒平靜,不像平時遇到的危站者般情緒激動。他也說,當時沒有向梁凌杰提起特首林鄭月娥已提出暫緩修例,是因為怕刺激他,和因為他當時要先與事主建立信任,尚未進入較深層的溝通。

不過不足半小時後,黃廣興便將梁凌杰交給時任總督察王振業。王振業是談判組第一隊隊長,當日剛好與家人吃自助餐經過現場。他臨時上前接手,與其他人一樣,反覆向梁凌杰說話都沒有回應,只是這次梁似是比之前多了動作,不時左右行,又會望手機及打字,亦會自言自語,對他說的話亦曾經點頭。

王振業留意到梁凌杰的雨衣上有反修例字句如「黑警冷血」、「林鄭殺港」,於是問他是否有訴求想表達,但梁凌杰低頭沒有回應。

經過兩次約十分鐘的交談,當日負責當值的談判組第二隊隊長、時任總督察林景昇終於在晚上6時50分到達,並於7時15分正式展開談判。

時任中區警區總督察聶凱鵾曾經解釋,不容讓鄺俊宇接觸梁凌杰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談判組已經展開游說,需時建立互信。但梁凌杰當日短短個多小時,已經換了三個談判組人員。

游說的正面迹象

林景昇是最後一個與梁凌杰溝通的警察。他在談判組有二十年經驗,反送中運動期間曾在馬鞍山警署內向包圍的示威者「嗌咪」,因為聲線磁性而被稱為「馬鞍山警署DJ」。他在庭上以一貫柔和的語氣說,當時看到梁凌杰左手拿手提電話,耳朵戴有免提裝置,似是透過裝置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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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昇離開法庭時,特意停下讓記者拍照。

「你係咪同邊個講緊嘢?」、「我可以點稱呼你?」、「想唔想見咩人?」、「知道你有啲訴求,想唔想同我講?」林景昇抛出一個個問題,但梁凌杰都沒有言語反應,只是間中點頭或搖頭。他再問:「會唔會想同記者講?」這次梁卻立即搖頭。

溝通了近個半小時後,於8時38分,林景昇問梁凌杰,會不會想透過救護車離開?梁點頭。他再問:「你想消防員定係我協助你落嚟?」梁清楚地回答:「我自己。」梁凌杰此前一直不怎麼說話,故林景昇對這次對答印象深刻。他再問梁打算如何下來,但梁凌杰又回復沒有反應。

「不如考慮十分鐘。」林景昇提議。

林景昇記得,此時梁凌杰已沒有手持鎅刀。大約十分鐘後,即8時50分,他向梁提議給他水喝,梁點頭,於是他把一支樽裝水抛到梁凌杰身處的平台上,梁踎低執起飲用。林景昇形容,那是非常正面的互信和溝通迹象。他於是再提出一些協助梁離開現場的方法,問他「要唔要時間考慮吓?」此時梁舉起兩手手掌,十指張開說:「十分鐘。」

林景昇說,十分鐘是他在整個談判過程中,通常給予梁凌杰考慮的時間。

晚上9時多,梁凌杰看了手機約半分鐘後,林景昇對他說:「如果你唔反對,不如我過嚟幫你」,梁沒有反應。他於是開始行近梁凌杰,但走了一會,卻發現他正在爬出平台,雙手攬住一條柱子,身體已位於棚架外。

意料之外的墮下

沒有任何人知道,為何梁凌杰會突然爬出平台。

林景昇反覆強調,當時談判的進展良好,梁凌杰突然爬出平台是他「預期之外」,「20年談判之中第一次發生」。他一度猜測,或許梁凌杰經常看手機,「可能有啲人煽動佢?或者睇咗啲煽動佢嘅嘢,令佢改變主意」。

他也說,第一次看到梁凌杰爬出平台時,他身旁已經有三至四名消防員,事情「電光火石」、「好突然」,不清楚是消防員抑或梁凌杰先移動。

然而消防說出另一個版本。當時一直在右邊花槽外候命的消防員梁志榮說,當時看見談判專家先走上工作平台,而原本正在看手機的梁凌杰,望到談判專家的方向便爬了出平台。看到情況有變,四名消防員才從左右兩邊接近梁凌杰,並為林景昇和另一名談判組策略員繫上安全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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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員梁志榮

林景昇庭上說他專注游說,不記得身後有沒有消防員,也不肯定他們有否為自己扣上安全帶。

裁判官高偉雄曾經問林景昇,梁凌杰已表明「我自己」離開,當時為何仍主動接近他?林景昇的回答是,梁凌杰站在危險位置,體力有機會透支未能自己離開,而且也沒有反對他靠近。他後來又補充,「我處理好多個案都係咁」,「未見過」有事主會在沒有任何徵兆下突然爬出。

裁判官後來在引導陪審團時提到,梁凌杰爬出去的意圖,或許是因為警員開始接近,他意會到可能要被帶走、不可再在鐵架逗留以繼續表述想表述的東西,「沒有任何選擇」之下才選擇爬出去。

無論如何,這個突如其來舉動的結果,就是梁凌杰一隻手搭着另一隻手腕掛在鐵架上,一隻腳踏在棚架,另一隻腳懸空,在商場外牆搖搖欲墜。

消防和談判專家都同意,消防員靠近梁凌杰時,他說了句「行開」,後來林景昇再問「你想警察定消防嚟幫你」,梁再重覆了一次,「行開」。消防一度應聲退後,但總隊目廖寶迪看到梁垂低頭,腰部微微伸展,似乎感覺累了,於是以點頭和眼神示意,同袍可隨時進行快速拯救。

首先踏上梁凌杰身處平台的消防員徐煒烈,看見梁大部分時間低頭望地,「不時郁身郁世」,有時又抬高頭深呼吸,並似是感到累想轉腳。因為擔心梁凌杰會「跣腳」,於是決定將他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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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員徐煒烈

此前徐煒烈和隊員商量好,他負責固定梁凌杰,隊員則負責捉住梁的褲頭把他拉上來,於是他伸手捉實梁凌杰的右手,但只感覺到猛烈掙扎。這時隊員鄺軍灝亦趕至,他原本想如計劃般抛到盡捉住梁凌杰的褲頭,卻只捉到他的衣服;另一旁的兩名消防員亦嘗試捉住梁的左手,但不足一秒便被掙脫開。

此時徐煒烈已捉不住梁凌杰的右手。梁凌杰慢慢向下跌,右手捉住棚架,而徐煒烈只能捉住梁的衣服——那件黑色上衣已幾乎全件扯起,只餘一小部分吊在他的左臂。庭上反覆播放的慢鏡片段顯示,其時梁凌杰的頭曾微微望向右下方,然後縮開掛着衣服的左手、雙手伸直,繼而張開雙臂向後仰,終跌落消防氣墊旁的行人路上——因為被行人路的欄杆阻礙,氣墊只能放於馬路,有一米多的行人路未被覆蓋。

梁凌杰墮地一刻,鄺軍灝還拿着那件扯爛了的黑色上衣,上面寫着:「I AM LOST IN HONG KONG」。

關於那一下向下望,裁判官引導陪審團時說,有可能是梁凌杰不想被人捉住,但又意會到下方有氣墊,於是選擇跳落去,可惜最終判斷錯誤,跌在氣墊旁的行人路上。

後來上前搶救的救護員說,梁凌杰墮地後已無任何生命迹象,即使進行心肺復甦法,亦沒有回復心跳。解剖報告顯示,梁凌杰的死因是從高處墮下的「多處受傷」。

四名參與拯救的消防員都說,梁凌杰當時猛烈掙扎,不配合救援也沒有顯示想要獲得協助。

研訊主任庭上問:「如果佢冇掙扎,有冇機會拯救佢?」

「有。」

最後的呼喊

梁凌杰的身分,是在警員上去平台檢取他的個人物品後才獲得確認的。在那個散落着杯麵、烏龍茶,還有勞工手套等的平台上,警員找到梁的背包,內有他的個人證件和手提電話等物品。背包內,有一本新簇的A6筆記簿,第一頁以歪斜的字跡寫着:

全面撤回送中
釋放學生
傷者
我們不是暴動
林鄭落台

第二頁則寫上:

我對呢個香港
已心灰意冷
呢幾個月不斷沉思
都找不出答案和將來
今日我是個人意願
唯獨是政府促成

現場還有一張保額300萬、受益人為梁凌杰父母的人壽保單,和一張綠色殯葬心願登記表格。署名「Leung Ling Kit」、簽署日期為2019年6月15日的表格上,梁凌杰選擇了「海上」作為撒放骨灰的心願方式。在表格最底的空白處,他寫上一句「不需任何儀式和墓位 不想留任何東西在香港」。

平台上,還有他在墮下前已除下,寫着「撤回惡法 林鄭殺港 黑警冷血 心灰意冷」、皺成一團的黃雨衣。平台外,仍然掛着那幅巨型橫額,上面寫有:「全面撤回送中 我們不是暴動 釋放學生傷者 林鄭下台 Help Hong Kong」,「反送中 NO EXTRADITION TO CHINA MAKE Love No shoot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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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5日,梁凌杰逝世半週年,公眾到太古廣場悼念。

事情的開始

關於梁凌杰的背景、為人和政治取態等,庭上所知不多。據他父母和妹妹的書面供詞,梁凌杰生於1984年3月7日,曾到夜校重讀中五,畢業後去了廣州暨南大學修讀銜接大學的基礎課程,大三未畢業就退學,之後投身社會工作。他工餘時常做義工,會陪母親回鄉探親、幫家人「攞位飲茶」,還會邀請妹妹一起參與童軍朋友的聚會。

在梁凌杰那寫着「悼念」的Facebook帳號,可見2019年6月以前,他不時公開發佈去旅行、做義工等相片,2017年頭曾參加廣東省四會商會論壇,甚至還在2016年立法會選舉,替工聯會郭偉強和黃國興助選。在梁凌杰遺下的銀包內,有回鄉卡、零星人民幣,還有一張用於深圳消費的「深圳通」。

梁凌杰的家人都說,他生前沒有透露任何生活不愉快及尋死念頭,也沒有任何情緒和欠債問題。

這樣一個似乎「親中」、喜歡吃喝玩樂也熱心公益的普通香港人,到底為什麼會在2019年6月15日,帶着黃雨衣和橫額,走上太古廣場平台?

我們無法妄稱得知事實的全部,但從他生前兩部電話的記錄,或能理出個大概。

早在6月12日,那個全民發起包圍立法會以阻止《逃犯條例》修訂二讀,最終被警方施放多枚催淚彈驅散、險釀人踩人慘劇的晚上9時,梁凌杰已在手機備忘錄建立一個文件,並於6月14日晚上6時16分最後修改:

「惡法殺港
心灰
黑警冷血
林鄭下台

林鄭殺港
黑警冷血
撤回惡法
還港自由

心灰意冷」

後來他的黃雨衣、橫額,還有那本A6筆記簿上,都寫有相近的字句。

墮樓前那兩日,他在網上搜尋過「旺角跳樓2019」、「金鐘跳樓」、「2018跳樓香港」、「心灰」、「撤回」,和「反送中」、「反送中英文」、「shoot中文」等字眼;也瀏覽過林鄭月娥「若撤回修例 政府無機會證明恐懼不存在」的專訪,還有「逾200選委聯署要求林鄭月娥下台及撤回修例」和「記協譴責政府漠視民意拒絕撤回修例 引發警民衝突」的新聞。

墮樓前一日,他接連在Facebook公開分享了一個反送中聯署、一個將於6月17日舉行的「紐約反送中」活動、潘小濤於6月9日百萬人遊行後要求林鄭月娥下台的帖文,還有民陣申請6月16 日下午黑衣大遊行的新聞。他的封面照片,亦更新為一張「全球集氣反送中 No to Hong Kong’s extradition 拒為香港送中」的圖片。

墮樓那天早上,梁凌杰身在佐敦,為「I AM LOST IN HONG KONG」上衣拍照,中午在金鐘港鐵站出閘。下午3時許,林鄭月娥召開記者會宣佈「暫緩」《逃犯條例》修訂,並要等到近三個月後,才正式宣佈「撤回」。

2019年6月15日下午4時02分,梁凌杰在太古廣場外的工作平台自拍了一張。照片中他戴深色框眼鏡、口罩、身穿連頭笠的黃雨衣,背景為警察總部大樓。相片逆光,看不出相中人表情。

那時他已經被地盤工人發現走上了工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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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5日,梁凌杰逝世一周年。

必有迴響

庭上作供的證人都說,梁凌杰沉默、平靜,從來沒有表明自己的意願,也沒有呼喊口號。

但他遺下的訴求,卻如斯清晰而響亮。

在梁凌杰其中一部電話的最後,下午2時57分,他擷取了一張6月16日民陣大遊行的文宣圖片。圖上寫的是:「暫緩?政府謊話已聽過太多」,「6月16號 一切依舊,街上見」。圖的正中央,寫着大大的「不撤不散」。

人們果然依舊於街上相見。

第二天,灣仔金鐘多條主要幹道,首次湧現黑衣人海。太古廣場外的那段馬路,擠滿了來獻花的人潮,直至深夜都未曾散去。許多與梁凌杰素未謀面的人,紛紛為他流下了眼淚。

民陣最後公佈,當日參加遊行的人數,是「200萬+1」。平台上那黃色雨衣的身影,由是有了200萬人的承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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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16日,民陣舉行黑衣大遊行。

後記

死因裁判官報告曾提到,死因研訊的主要作用,是希望得知有關死亡的真相,並務求提出切實可行的建議,以防止類似死亡事故。

裁判官高偉雄引導陪審團時表示,梁凌杰的訴求雖似乎與政府推行的法例有關,但法庭沒有權力要求政府改善政策上的情況,故陪審團無法作出相關建議。

結果陪審團的建議,包括工程公司應圍封整個施工範圍和在圍板增加警告字句、以後統一由警方指揮企跳事件,以及消防應研究增購其他高空拯救工具,例如面積及體積較細的救生氣墊。

如果採取了這些措施,類似的死亡事故就不會發生?

「今日我是個人意願 唯獨是政府促成」,梁凌杰最後曾如此寫下。

「死於不幸」,這是反送中運動首個殞落的生命,最終留下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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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黃蕊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