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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兩年】入理大後離港 至親去世不敢奔喪:我好驚畀人拉

【圍城.兩年】入理大後離港 至親去世不敢奔喪:我好驚畀人拉

(獨媒報導)今年年中,在外地讀書的 A 子(化名)得悉至親離世,立即安排買機票回港奔喪。選好航空公司、來回日期和艙位後,到了選座位一刻,她突然很焦慮、很驚恐:「我好驚畀人拉。」

最終,她沒有回來。

在運動中參與不算多、只是擔任後勤的 A 子,前年 11 月進入了理大,圍封後曾兩次突圍不果,最後被警方登記了資料,坐上救護車離開。事後,她去了外地讀書暫避,一直以為事件對自己影響不大;但她沒有想過,清算的恐懼沒有隨時間減少,反而與日俱增:「去到真係有必要返香港時就發現,原來我係唔敢返。」

「連屋企人喪禮都唔返,咁以後香港仲有咩值得你返呢?」從前沒有想過移民,現在卻在可見的將來也未能回港,自言為「半個」流亡者的 A 子只能無奈接受:「始終發生咗都冇得你後悔。」

(編按:2019 年 11 月,有示威者發起「三罷」行動,堵塞多區道路,並佔領理工大學校園,堵塞理大旁邊的紅磡海底隧道。警方自 11 月 17 日起包圍理工大學,理大校內的示威者多次突圍不果;大批市民響應號召前往「營救」被困示威者,警方在尖東、紅磡和佐敦大舉搜捕,超過二百人被捕並被控暴動罪,亦有已「踢保」人士今年被上門拘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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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外的被困

反送中運動爆發前兩個星期,25 歲的 A 子剛好出發去了外地工作。

自新界東北事件、雨傘運動開始關注政治,經歷近五年的低潮期,到了 2019 年再有社運爆發,A 子覺得自己身為香港人,當然要參與其中。但剛到外地的她,思前想後還是覺得,自己一個女仔在街頭起到的作用不大,最終選擇留在外地發聲。

這段期間,A 子曾因事返港,參與過數次遊行,並在 11 月初再因家事短暫回港。她很記得,「中大保衛戰」那晚,正是親人的喪禮,那晚外面槍林彈雨,有出席的親友心焦想前往中大,還激動到大哭。縱然覺得警察很過份,但 A 子那刻還是比較冷靜:「我覺得首要處理好喪禮,抗爭只係第二。」

中大衝突之後,A 子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又想「出一分力」,就借留港的時間,去了各大學的物資站,整理物資和築路障。17 日下午,理大外已起了零星衝突,A 子感覺那裡「會成為重要的抗爭場合」,和家人飲完茶,就相約了三個朋友一起進入理大。

A 子原本以為,這次就如前幾日一樣,入夜就可以離開。

晚上 8 時,A 子與散落各處的隊友終於會合,正打算離開,才知道「瀨嘢」:「嗰時想走已經冇得走。」此時,理大的出口均已被封鎖,警方曾呼籲人們從 Y core 離開,但部分由該處走出來的記者及醫護卻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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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7日晚,有記者和醫護從 Y core 離開時被搜查和拘捕。(資料圖片)

「從來冇諗過警察要拉你,竟然係將成千幾人困左喺 Poly 入面。」A 子難掩震驚。那時她還心存僥倖想,警方會否圍封一晚就解封,又或外面的示威者可以反攻進來。

當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示威者間開始流傳不同離開的方法,像是走路軌、爬鐵絲網和游繩,也曾有沒有「豬咀」的中學男生走來問她和隊友,想不想一起爬渠,但 A 子都一一拒絕了。她指,那時經常流傳示威者「被消失」的消息,擔心幾個人循小路走的話,「真係死咗都冇人知」。

那夜,原本日間雄心壯志的示威者,不少都失去了鬥志,很多人包括 A 子和隊友,都除下了裝備,換上衣服等候。整晚,校內不時傳來「前線唔夠人」的呼喊,A 子出去看了看,凌晨三、四點,只有疏落的幾十人跟水炮車對峙,退後、上前又後退。

回到體育館休息的 A 子,根本無法睡着,不久便聽到人大喊:「A core 失守啦!」A 子跑出去,只見整片天都是紅色,原來有速龍一度闖入平台,示威者放火阻止。那刻,望住熊熊烈火,A 子又累又無奈:「我都只係想返屋企啫,點解唔畀我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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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7日晚,示威者和警方在理大對峙。(資料圖片)

(編按:18 日警方記者會上,西九龍總區指揮官卓孝業指已給予足夠時間予「暴徒」離開,又兩度「澄清」警方沒有主動攻入理大,而是「暴徒」對警員投擲汽油彈,所以必須作出拘捕和驅散。卓孝業又稱,在前一晚拘捕了 51 名「自稱義務醫護人員」,另有 3 名記者因沒法提供證明屬任何一間傳媒機構,涉暴動罪被捕。)

兩次失敗的逃脫

那日,校內示威者開會討論去留,亦多次嘗試突圍而出。A 子試過從 Y core 跑出去,但見警察猛射催淚彈,唯有折返,事後發現最先衝出去的 20 人全被捕。之後她再與近百人在 A core 正門衝出去,A 子記得,不斷落下的催淚彈打中被掘走磚塊的泥地,空中瀰漫住夾雜泥沙的煙霧,她一直跑一直跑,身旁有女生絆倒,拖住她手一起跑的女生亦一同倒下;也有一個男生突然轉身,爬鐵絲網返入理大。

曾想過會死的 A 子,出發前已跟至親交代好「身後事」,本着「可能係唯一機會」的心,即使從不運動亦用盡所有力氣向前跑。跑了像有一個世紀之久,前方的人突然攀越鐵絲網,她心想終於出到去了,拼死越過鐵絲網落到地面。那時不斷喘氣、再也走不動的她被幾個人抬起,返到室內才發覺,「原來我只不過係衝返入 Poly 入面。」

那刻,A 子死心了。她與隊友商量後,決定坐救護車離開,也預計了會被捕。她很記得,把外套除下來時,發現整件衫都是血跡。「但我成身都冇血」,A 子說起仍覺衝擊:「係人哋抬我時流嘅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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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8日,有被困者試圖衝出理大。(資料圖片)

決定出去後,A 子去了理大內被一掃而空的便利店,看見時任立法會議員許智峯正在叮急凍魚蛋,還遞來問她吃不吃:「食埋呢餐冇㗎啦可能。」A 子有點驚訝,但還是接過魚蛋,用吃「最後一餐」的心情來食:「嗰時大家都覺得一出去就畀人拉。」

上救護車前,A 子被警員登記了個人資料,也拍了照。那時她以為,醫院會有大批警察等着拘捕他們,同車有個中了水炮、手腳染成藍色的男生,也害怕得嚷着要跳車。但到達醫院那刻,眼前卻一個警察都沒有,醫護只是說:「你走得啦。」

做好被捕心理準備的 A 子很震驚,再回頭時,同車男生一早已離去。她返到家睡了一整日,翌日帶點緊張地到機場。沒有人留難、沒有人拘捕,她上了原定 20 日離港的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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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期間,時任立法會議員許智峯多次與警方交涉,要求讓理大校園內人士離開不果。(資料圖片)

「原來我係唔敢返」

「死過返生囉好似⋯⋯」坐在去外地的飛機,A 子有點難以置信:「Poly 入面最壞打算係會死㗎嘛,而家竟然坐到飛機,去返第二度之後係高床軟枕,係兩個世界。」回到外地工作,她生活如常,也不覺受理大一事影響,只是擔心登記資料後或會被秋後算帳,在朋友建議下報名翌年去外國讀書暫避。

原本 A 子的打算,是直接由工作的地方飛去讀書。但 2020 年頭遇上疫情,香港的運動又平靜下來,她感覺香港挺安全,於是開學前在香港留了幾個月,到了 8 月底,才像普通留學生一樣,帶點日用品登上往外地的飛機。

抵達後,A 子對當地環境有點不適應,但照常生活和學習,亦計劃好明年暑假就回港陪伴親人。可是到了今年 1 月,參與初選的民主派大舉被捕,亦陸續有曾在理大被捕的人再被拘捕上庭,她開始擔心,「係咪真係唔返得?」不過轉念又想:「唔會嘅,邊有咁易啊。」

直到今年中,她的至親去世,原本答應家人「過兩日」就回港奔喪的她,去到買機票揀位時,才發現自己原來「好驚畀人拉」,根本買不到機票。那晚,她驚恐到打電話叫朋友來陪她,「我先發現 Poly 呢件事對我嘅影響原來好大,你會有種無日無之嘅恐懼,覺得係咪返咗去有一日會畀人敲門,然後就有人嚟拉我。」

沒有回港奔喪,至今仍令 A 子很愧疚,也覺得之後再返香港也沒有什麼意義:「連屋企人喪禮都唔返,咁以後香港仲有咩值得你返呢?如果我返咗去,咪即係對佢好失禮。」

她也後悔沒有好好與香港道別:「如果一開始預料到會返唔到去嘅,可能會執清間屋先,帶走啲我好珍貴嘅嘢、花多啲時間陪屋企人。」她在香港的房間,公仔、雜物、書和衣服,通通原封不動,就那樣凌亂地散落各處,像她隨時要回來一樣;她帶到外地的也盡是很普通無謂的東西。

唯一一樣,是家人在她臨走時送了一份紀念品給她,着她「見到佢就好似見到我」。A 子至今珍而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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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上一層陰霾的生活

留在外地過暑假後,今年再開學,A 子發覺,她變得抽離了。以往與朋友出街食飯是稀鬆平常的事,但這年看着大家閒談:「我有時會抽離出嚟,好似融入唔到嗰個閒話家常嘅世界。」想到自己是一個可能會被捕的人,背負住沉重的負擔,她只覺格格不入:「點解大家好似好輕鬆咁。」

有時她也會和香港的親人和朋友傾訴,但「始終唔係同一個 situation ,可能唔係真係好了解到你個問題」。況且,即使他們明白,亦沒有什麼可以做,「除咗『到時先算』都唔知可以講咩。」

A 子說,在這裡的生活說不上開心或不開心,有壓力的時候就睡覺、打機,「有種對未來好冇掌握嘅感覺,導致自己覺得好似做乜都冇乜用。」她苦笑形容:「放棄人生囉有啲,好似過得一日得一日咁。」有時她也很掛念香港的食物,還有香港的朋友,「情感因素我當然好想返香港」,她頓了頓又冷靜道:「但佢唔安全。」

A 子現在的打算,是完成學位後留在外地找工作。但隨着畢業日子越來越近,她開始擔心找不到工作,也擔心過幾年護照到期,申請不到外國居留的她必需返港續領,「到時又要面對一次買機票時嗰種恐懼。」

A 子形容,自己是「半個」流亡者:「我唔似真正嘅流亡者咁慘咁危險,但又唔係普通人咁安全。就好似『薛丁格的貓』咁樣,你一日唔打開個盒都唔知隻貓死未,一日唔返去都唔知會唔會畀人拉。」

有時她也不禁想,幾個同被警察登記資料的隊友仍然留港、生活如常,會否是自己太「淆青」?「但我自己又真係唔係好相信香港政府,同埋你永遠都 prove 唔到佢會唔會清算嗰啲人。」經歷年中買不到機票一事,A 子說,她不敢、也不想再冒這個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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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0日,理大校園內。(資料圖片)

「發生咗都冇得你後悔」

對於未來,A 子沒有什麼目標,只是見步行步,也預料香港的情況只會越趨惡化。以前從沒有想過要在外地生活,也視香港為家,即使反送中運動爆發亦沒想過移民,如今要在外地惴惴不安地度過不知多久的日子,A 子說,她並沒有後悔。

不過,與其說那是一種對自己行為堅定的無悔,不如說是一種事已至此,「冇計」的心態。「好多人事後對 Poly 呢件事 comment 係打陣地戰冇得打、覺得啲學生蠢咗,但我自己都唔會咁諗。」A 子淡然說,「咁當下就係咁發生咗,冇計。」她只是覺得參與不多的自己有點「唔好彩」,也對「發生少少事都想着草」有點愧疚:「好似對唔住啲真正身土不二嘅人。」

說起自己的情況,A 子語氣始終平淡,也經常說着「有咩到時先算」。但她承認,有一部分的自己其實是在逃避。如今發現自己終究返不到香港,雖然對大環境很悲觀,但她仍想繼續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例如講香港的故事。

「環境差咗,咪搵吓其他空間做其他嘢。」A 子依舊以一種很平常的語調說。「既來之則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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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0日,理大校園內。(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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