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14年,香港爆發一場史無前例、歷時79天的佔領運動。十年過去,《獨媒》製作一系列報導,與讀者回顧雨傘運動的重要時刻,追蹤當中的關鍵人物今日處境為何,以及官方、民間分別如何述說這場影響深遠的社會運動。)
(獨媒報導)2019年6月,正在美國修讀博士的周永康,短暫返港,剛好目睹反修例運動爆發。在雨傘運動時擔任學聯秘書長、與黃之鋒和岑敖暉被合稱為「雙學三子」的他,下意識地想,運動怎樣協調?能夠迴避2014年的矛盾嗎?
但事情比誰想像中也發展得快。周永康返美後,運動演化為「無大台」、「和勇不分」,再後來《國安法》通過,香港社會巨變。周永康沒想過,那是他最後一次回港。
遙遙看着昔日同伴因初選案被捕,他陷入巨大的內疚和自責,甚至衝動想返港一同受苦,但回想當初,他正是想貢獻香港才赴外地讀書——當政治環境改變,他仍想嘗試,在異地繼續回饋香港。
傘運之後,周永康對人的情緒更加覺察、也開始思考如何在困境保持韌性。在成長階段受到政治運動的洗禮,「你好難同呢個政治運動脫勾⋯⋯嗰種好 intense 嘅經歷,對一個人嚟講,有佢終身受用嘅地方。」
十年過去,自言已由24歲的青年,長成34歲的中年,也長出不少白髮,周永康說他有耐性了、也「wise 咗少少」,學懂好好面對和安放自己的情緒。未來多變,不知道有生之年可否返港,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做好眼前的事,持續書寫香港故事,「在最壞的時代,做最好的自己」。
無法安放的情緒
關於雨傘,還有此前醞釀一年的佔中,周永康腦海裡浮起很多畫面,混雜而紛陳。他記得戴耀廷發起「佔領中環」後,港大學生會在校園內辦「商討日」,看到數百名學生不為學業,單純地討論政治實踐和理念,讓他感覺「置身喺一個歷史洪流裡面」;也記得七一「預演佔中」,頭一次直面被捕風險,覺得有愧於父母,在後台接受記者訪問時,他忍不住哭起上來。
後來學聯發起罷課、眾人衝入公民廣場再被捕,周永康至今仍記得,9月28日晚獲釋後,看到夏慤道萬人空巷,人潮沒有盡頭的震撼:「係一種好有希望嘅感覺,事情可能充滿住變數,可能真係可以改變到歷史嘅軌跡、社會嘅未來」,「會覺得雨傘運動或者佔領,可能會 lead us to somewhere。」
「但其實 turn out 係冇嘢會發生。」
2014年9月27日,公民廣場內,岑敖暉(左)與周永康(右)。(資料圖片)
憶起傘運中後期的情況,作為學生領袖之一,周永康坦言很手足無措、很徬徨。「雨傘嘅 conflict 係好大,大家好多撕裂,無論左、中、右咩派別,大家其實都冇辦法 come into consensus。」不同政治組織各有其受眾和考量,餘下學生組織勉強處理佔領者,但即使嘗試辦討論會,將各人的關注納入決策過程,在龐大而流動的佔領區,今晚與佔領者討論完,第二天又可能換過一批人:「冇一個方法係可以 accommodate 到唔同人嘅情緒。」
更甚的是,當不論萬人空巷佔領、持續動員、與政府對話也無果,運動陷入樽頸位。撤還是不撤?還是要改變政治策略?政治領袖無法達成共識,運動持續丟淡,人也越來越少和沮喪;強大的政治情緒無法安放,導致運動結束後,社會長達數年的內耗和撕裂。「你會覺得要清算一啲令自己感受上咁沮喪嘅人,你必須要搵一啲人為個運動負責」,多年後,周永康這樣理解當時參與者的情緒。
對運動「徒勞無功」的犬儒感,還有隨之而來的憤怒、仇恨、不安,如何可以重新轉化為比較有韌性(resilience)的政治能量?傘後數年,這個一直難解的問題,在2019年似乎迎刅而解:「最直接嘅方法就係 OK,其實有啲嘢係冇辦法 reconcile(調和)到嘅」——當大家有不同的政治考量、可承受不同的代價,就採取不同的政治策略,「兄弟爬山」、「和勇不分」,以一種相對包容(inclusive)的理念,令各自的政治情緒得以安放。
2014年10月4日,黃之鋒、周永康和岑敖暉在大台上講話。(資料圖片)
尋找答案
當然,在2019年前的時空,這一切還是周永康苦苦思索的課題。那年學聯11月30日行動升級失敗,事後有線電視播出周永康訪問,旁白指學聯呼籲該行動「原來是想證明激進未必有用」,惹來猛烈批評;連同累積下來對學聯決策的不滿,觸發及後的退聯潮。周永康曾受訪說過,那段時間不想見人,甚至在街上改戴隱形眼鏡,怕被認得。
那時為尋找政治情緒的出口,他轉向佛學,數年來每周上佛學班,研讀經典。佛學強調「凡事有果必有因」、向內尋索,生命課題的重心,是認識和了解自己。「如果你話情緒係一種果,咁你要追溯佢嘅因喺邊度嚟」,周永康說,透過觀察自己的狀態,追溯背後的根源,他學習如何與內在的情緒共存,「be mindful,唔好畀你自己嘅情緒吞噬你自己」。而理解和照顧好自己的終極目標,是在面對各種政治壓力時,「你可以令到自己更加 politically resilient(有政治韌性)。」
2017年11月7日,終審法院批出重奪公民廣場案的上訴許可,入獄近3個月的周永康獲准保釋後見記者。(資料圖片)
雨傘運動後,不少學生領袖選擇留港從政,但周永康走的路有點不一樣。2016年,他赴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修讀城市設計及社會科學碩士;2017年因公民廣場案律政司刑期上訴得直,一度入獄近3個月;後來他終極上訴得直,再於2018年赴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修讀地理學博士。
其實2016年立法會選舉前,周永康也有想過,要不要去參選。「但我覺得自己唔夠 wise,我覺得我冇足夠嘅政治智慧去帶領群眾。」加上一旦參選,無可避免要「砌低其他人」、吸引自己的目標受眾,「deprioritise 其他人嘅感受,prioritise 自己支持者嘅感受」,周永康覺得,那不能回應他當時有關怎樣處理不同群體政治情緒的思考。
「不如我都係去咗讀書先,幫自己 buy time。」去讀碩士、博士,周永康坦言想處理自己的情緒,也想獲取更多知識和分析技術,對世界理解多一些。香港問題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問題?香港對中國扮演怎樣的經濟角色?如何處理傘運後反對陣營的矛盾和情緒後遺?⋯⋯
「呢啲問題,我都想要一個答案。」
從內疚到行動
離港讀書裝備自己,對周永康而言,「當然都有 trade-off」。例如是,當反修例運動爆發,到後來香港社會天翻地覆地改變,他也無可避免地缺席。
起初,他也會安慰自己,以往像2016、2017年香港有事發生時,他也身處外地:「嗰啲 moment 我都會覺得,大家揀咗唔同嘅 path,有唔同嘅經歷、事業同歷程,OK 嘅,at one point 會converge(交會)嘅。」他需要做的,只是好好讀書、研究,待他日返港為民主運動作貢獻。
但他說,《國安法》通過、以及其後的初選47人案後,「你發覺呢個故仔係寫唔到落去,你發覺係 converge 唔到,你返唔到去、或者你冇辦法 safely 咁返到去,你返到去其實冇辦法 make 到你本身想要嘅嗰種 contribution。」
47人案提堂後,有好幾個月時間,周永康一起床看到新聞就會哭,全日「function 唔到」,晚上也無法入睡,一年下來,瘦了整整7公斤。那是一種巨大的內疚感和自我質疑:「不斷怪責自己,冇同啲同伴一齊坐監」,也是一種強烈而龐大的孤獨感:「你望一望窗外面,係一個多元種族嘅美國社會,如果你出去無啦啦喊,其實冇人明白發生咩事。」他甚至很不理性地想過,不如就此返香港坐監,至少之後可在香港活、在香港死:「反正你都要付出呢個 cost,你喺出面長期被分隔,定係你返到香港坐監,你都要受呢啲苦難。」
但周永康也深知道,現時的處境與傘運後的低潮性質上有別——當年他因公民廣場案入獄,尚會知道刑期,現在卻是面對一片未知。事實上,47人案那段時間,他認真地想過返港的可能性,還請教內地民運人士,獲得的意見是,或許保持低調一至兩年就可安全回港。「但你個感受就係,咁你香港已經死咗啦,咁你等嚟做咩」,他苦笑。「我好需要依家當刻去做一啲嘢,我覺得我自己係幫緊香港、或者係幫緊我身邊嘅人」,他的 emotional need 需要被滿足。
也因為如此,他最終下定決心:「既然都決定唔返去,咁你就去到最盡,如果唔係就冇嗰個意義。」
2019年6月,周永康留港三星期,參與六四30周年集會,也親歷6.9、6.12、6.16的遊行示威。他說,當時「絕對冇 realise 係最後一次」返香港。
自救的法門
一旦做了這個決定,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種非自願的、與自己熟悉的家園的切割,並要接受自己,或者終其一生也只能在陌生的國度生活。
怎樣可以在這片土地,重新建立自己的生命節奏?離港後疏遠了佛學練習的周永康,再次向佛學尋索,說的其實也是因果關係、自我照顧(self-care)——「你冇辦法適應到而家呢刻嘅挑戰,可能因為昔日嘅準備功夫係唔夠⋯⋯咁如果你要改變你嘅未來,你要由你而家呢一刻去落手,種呢個因,令到你之後結嘅果,可以 fulfill 到你所期盼嘅一個政治想像。」
但面對全新的挑戰,周永康坦言「道行未夠」,無法純粹透過佛學保持自己,於是像以往一樣,他又再去找新的法門。過去兩三年來,他開始接觸心理學、腦神經科學、不同的輔導和治療方法,他會看 YouTube、各種有關精神健康的書和專頁,去了解情緒狀態與身體內的化學物質、以及外在環境的關係;也嘗試服用血清素、做運動、調整作息,並定期見治療師、參與哀悼環節(grieving session)、做藝術治療,了解自己情緒反應的根源,嘗試將負面、自我批判的自我對話(self-talk),變得更加積極、正面。
周永康過去兩三年來,開始接觸心理學、腦神經科學等範疇,了解情緒狀態。
自我療癒不是一時三刻的事,也沒有所謂的100%康復,但在那些自救的嘗試之間,「你可能就會多咗啲 moment of calmness,喊得冇咁頻密。」他也有很多新的發現和學習,像是憤怒的情緒可能源自童年創傷;又如以往香港政治文化總是對彼此很批判和嚴厲,但當政治現實難以被改變,不斷自我鞭打只是陷入惡性循環。
周永康也難忘,起初參加 grieving session 時,以為自己要哀悼香港逝去的公民社會,但最終他發覺,他想哀悼的,其實是曾經那個很勇敢、革命性(revolutionary)的自己——那個在外國讀書時,因為要專注學術研究、也不再是政治領袖的身分,而被壓抑了的自己。
從覺察(aware)到接納(accept),他學會理性地面對內心的內疚和無力感——回到最初,他之所以離港,正是因為有另一種承擔,想到美國讀書和做研究,日後貢獻香港。很多時在困頓之中,人就會忘記了,每個過往的決定都是按當刻所擁有的資訊作出,「去 challenge 自己其實係好唔負責任,同埋對自己好殘酷」,「你唔需要對自己咁 critical。」
「你可以同自己和解。」
「我就係香港,香港就係我」
哀悼過後,最終也是為了重拾意志,繼續前行。意識到自己希望重建以往那種革命性的生命形態,周永康嘗試改變思考的角度:「某啲形式嘅政治參與或者生命實踐,都可以係 revolutionary。」
他將重心放回自己可以做的事上,像是保持健康的生活、做研究、與人交流,以及完成他的博士論文研究——有關戰後香港公民社會的形成。周永康說,在官方論述之外,他想透過較嚴謹的研究,書寫香港的歷史,探討二戰後不同社會運動的思潮,如何形塑之後抗爭社會主體的形成。
投身各種有關香港的事情,「去到 at one point,你會有一個意識就係,你唔會再有一種焦慮,覺得你同香港係一個 separation(分離)」,「反而我會有一種新嘅認知或者新嘅理解,其實我就係香港,香港就係我,我覺得我係 in sync with 嗰個 sense of Hong Kong。」
而當他成為這個 making of Hong Kong 的一部分,即使他不再身處香港這片土地,「其實我點樣形塑自己嘅生命」,也是在述說一個香港故事。
十年修行
十年過去,周永康自言已由24歲的青年,長成34歲的中年。他說相比十年前,覺得自己「wise 咗少少、wise 多咗」,「當然比嗰啲好 wise 嘅人唔係好 wise 啦」,他不忘補充。
回想那年入大學,因為想做文字工作而加入《學苑》,再因不欲被滲透而參選學生會,繼而接任學聯秘書長,他一路走來也是出於一腔義憤、一種大學生對自己義務和責任的期許:「覺得社會唔應該係咁」、「覺得自己應該要做相應嘅政治參與」。
起初每遇難關,他和同伴也是「頂硬上」、「迎難而上」,但雨傘運動一役,令他發覺單有政治熱情並不足夠,運動還涉及組織的運作、與他人的溝通、高昂的個人和社會成本等,「原來一個持續嘅政治參與,係需要更加 complex 嘅思考同技法」,需要很多學習和實踐。
如今反思,周永康覺得以往香港的公民社會和政治運動,忽略了如何處理政治情緒,直至傘運後的低潮,以至反修例運動後的社會創傷、和連帶的離散潮,才有更多人開始懂得正視。當現時香港人社群散落四方,而社會有一大群曾踴躍參與政治、卻變得冷漠的群體,他承認還在摸索,該如何理解當下處境、又該以怎樣的政治傳訊對應不同受眾。
但這些年來一路修行的結果,是人變得更加有耐性:「當你喺一啲政治漩渦嘅時候,你會提醒自己,其實呢種政治情緒係非常流動」,「我做唔到嘅時候,唔會咁沮喪,我會比相應嘅耐性自己去成長同進步。」
周永康自2018年赴美國讀書,留美至今。攝於2022年11月,美國國會前。
續寫香港故事
回看十年前的雨傘運動,周永康說,「抗命不應命」的呼喊,很能象徵運動的精神,讓人看到「香港人係充滿住無限嘅可能性」。如今面對全新的處境,他覺得時勢急速變化,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麼事,只能「在最壞的情況,做盡各樣最好的準備」,像是盡他的能力持續書寫香港故事,寫給香港人,也寫給外地的人。
香港故事該如何寫下去?周永康坦言視乎每個人的抉擇,也是海外和本地香港人的共同創造。不少人擔心,分隔兩地的港人會失去連繫,他覺得差距是無可避免、也可預視疏離感會越來越強,但他也相信,某些共同的經歷、或者對前路的迷惘,仍可令彼此共感,「好視乎大家有冇意圖或者耐性,去嘗試發掘嗰啲面向。」何況,他想到有朋友提過,各種就去留的爭議,似乎假定香港的社群就是很單一、同質,但「呢個 assumption 本身其實係咪一個 valid 嘅假設,定其實係一個錯判同偏見?」社群內部的張力,又會否反而豐富了香港社群的多元性?
「我覺得都係好值得去思考嘅地方。」
談到仍在港的人,周永康放緩了語速,說他關心的,始終是大家的生活或者情緒,有沒有受到足夠的照料:「希望嗰啲人可以搵到一個喺自己生活或者生命處境裡面,可以好好安放自己情緒的方法,令到佢喺而家呢個人生或者生命階段,可以尋找到佢覺得釋懷嘅落腳點,從而令到佢可以再從事佢想要從事嘅工作或事業。」現在對溝通的受眾很有自覺的他,坦言對於狀態很差、不想要自救的人,這番話其實沒有用;但他仍希望,能至少「click 到」那些正嘗試找方法處理自己狀態的人,讓他們明白:「其實佢絕對唔係孤單一個。」
他續說:「我覺得自自然然其實大家都會 find out 一啲唔同嘅出路,只不過係需要啲耐性。」就像當初他的人生不經意與傘運連繫,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繼續下去的理由很簡單:「我都付出咗咁多。」
「我喺呢個地方大嘅,呢個地方嘅一草一木有份養育我嘅成長,我會想回饋返畀呢個社會曾經孕育過我嘅一切,我會希望我嘅存在係會令到呢個地方變得更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