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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橋.兩年】平和的校園 隱藏的傷疤 負罪中大生:只要永遠記住佢就自然喺度

【二橋.兩年】平和的校園 隱藏的傷疤 負罪中大生:只要永遠記住佢就自然喺度

(獨媒報導)剛過去的暑假,中大 final year 的 Leslie(化名)擔任迎新營組爸,想告訴新生關於兩年前中大的事,但有點不知如何開口。這學期恢復實體課後,望着校園內「太平盛世、歌舞昇平」的景象,他也很不習慣。

被控暴動罪正候審的 Leslie,兩年前在「中大保衛戰」,見過防暴一度朝着有急救站的運動場方向發射催淚彈、也親手抬過眼被催淚彈擊中的學生記者。那時,校友四方八面趕來校園,是中大「抗爭」氣氛最濃厚,也是他最自豪是中大人的時刻。

可惜,隨着疫情和政治局勢惡化、校方政策一步步收緊,以往開放自由的大學生活不復再。大學生涯見證住中大由最高峰走下坡,他自嘲「冇白過」,但也承認,感覺特別難受。

當天的傷痛早已痊癒,只留下疤痕,但 Leslie 仍然想把故事再說一遍:「有啲帳點都要清,有啲事應該要記住。」他也相信:「定義到中大嘅唔係中大校方,而係中大學生,同埋以前嘅校友。」

(編按:警方多次重申,無意「攻入」中大校園,警方的行動是確保無人從二號橋投下擲物至東鐵路軌及吐露港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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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2日,中大校巴(資料圖片)

中大人反抗

像許多大學生一樣,初入學時 Leslie 的生活多姿多采,讀書、上莊、住宿舍,「咩都 chur 到盡」。雖然自小關心政治,但社會氣氛低沉下,也只停留於改善校政的層面。

直至2019年反送中運動爆發,Leslie 積極參與示威遊行,卻在其中一次被捕,被控暴動。深知再被捕便須還柙,那次之後,他便沒有再出去,嘗試繼續校園生活。

「但都好難。」被扣留警署兩日後,Leslie 回家用了兩三日休養。重返校園,卻發現自己難以集中、無心上課,功課也無法完成;看直播時總難掩憤怒,會身體顫抖、心跳加快;即使不看新聞,也長期處於不安的狀態,發夢亦會夢到衝突的場景。

無法親身落場,Leslie 便嘗試盡一己所能默默支持,像是參與罷課、在校內戴黑口罩穿黑色衫表態,亦會 airdrop 文宣。他形容,當時中大政治氣氛濃厚、許多人熱心社會,暑假的迎新營已大喊抗爭口號,開學後校園亦隨處文宣和塗鴉、許多中大生穿黑衫戴裝備表態,更促成校長段崇智與學生對話,出聲明譴責警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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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3日,中大學生在校園遊行集會聲援被捕同學後,要求中大校長段崇智到百萬大道進行對話(資料圖片)

學校變成了戰場

即使如此,Leslie 從來沒有想過,街頭衝突的戰火會蔓延至他心愛的中大。11月8日,在將軍澳警民衝突期間從停車場墮下的科大生周梓樂不治,有人號召11月11日進行「大三罷」。當時住宿的 Leslie,原本只打算到火車站號召同學罷課靜坐,豈料凌晨6點半起床,到了山腳,卻發現早已有人從二號橋擲物至吐露港公路和港鐵路軌,癱瘓了中大對外的交通,與警察對峙。

得知有警察衝入校園,Leslie 難掩震驚,亦擔心警方會否再從其他入口衝入校園拘捕學生。有案在身的他,被身邊幾個「和理非」朋友提醒不要走得太前,便去了附近天台做哨兵。不過那天下午,一度傳來警方會搜查中大宿舍的消息,示威者很快就撤退。

(編按:11月11日,警方在二號橋中段組成防線,示威者則在大學一邊與警方對峙,示威者曾作推進,警方則曾多次向前驅散,在環迴東路拘捕5名示威者,事後退回二號橋中段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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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1日,中大二號橋(資料圖片)

第二天,Leslie 再次一早起床做哨兵,亦協助整理物資。但隨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示威者進入中大,他開始想:「我可唔可以行前多少少呢?」考過急救牌的他,下午終決定拿着生理鹽水和急救物資來到環迴東路。

那時,現場已有過百名黑衣人聚集,拿來夏鼎基運動場的看台等堵路,運動場的其中一個入口亦設立了臨時急救站。不久後,警察與示威者爆發衝突,Leslie 開始協助照顧被送到後方的傷者。

Leslie 很記得,接觸到的第二個傷者,是被催淚彈射中右眼的浸大學生記者。那時他看到離遠一個男生,戴住的全面罩右眼部分碎裂了,眼睛位置滲血,正被人攙扶。從未看過如此血淋淋傷勢的他呆了呆,二話不說上前把他抬往急救站。想到當時浸大記者不斷崩潰地哭叫:「我會唔會盲㗎⋯⋯」Leslie 難掩傷痛:「畀佢咁嗌我都差啲崩潰,好心痛。」

還來不及收拾心情,防暴警察已經進入校園,接連向運動場發射催淚彈驅散示威者。逃到較高處的Leslie憶述,當時催淚彈「落到周圍都係」,無論是龍門、草地,四處都煙霧瀰漫,許多人落荒而逃,體操氣墊也開始燃燒。之前在馬路的對峙,尚與以往的抗爭場面類同,但當催淚彈射入平時學生使用的運動場,Leslie 覺得既震撼又難受:「呢個咁開揚嘅大學運動場,點解突然會變咗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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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2日,夏鼎基運動場(資料圖片)

教他最憤怒的,更是當時運動場被用作臨時急救站,多名傷者正在休息,也有許多穿上螢光背心和戴 First Aid 頭盔的救護,警察卻仍近距離地「照對住佢哋射」。兩年後說起,Leslie 仍然非常激動:「明明我啱啱先揼咗兩個傷者入嚟,然後你哋就喺度開槍,我嗰吓係嬲到想喊。」

Leslie 之後跑上朋友宿舍暫避,再協助整理物資和協調,太累了便小睡片刻。再醒來時,已是校長段崇智與警方協調失敗,雙方爆發衝突一段時間後,他立即「彈起身換衫」,衝過去運動場。

沿路走過去,Leslie 眼前是延綿不絕的人鏈,將一袋又一袋似是無限量的物資傳遞。他從沒有想過,竟然有這麼多校友和公眾人士排除萬難、千方八計都趕到來中大:「中大某程度上係培育學子嘅聖地,所以警察玷污佢時,大家都會走返嚟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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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2日晚,中大校內的人鏈(資料圖片)

到了運動場,明顯比下午混亂了許多,空氣瀰漫住胡椒水和催淚煙的刺鼻氣味,且周圍都是傷者,也有不少中了水炮、渾身是藍色的人。Leslie 上前幫忙把傷者抬到臨時用作急救站的健身室,他記得,當時幾乎每3秒就有一個人抬入來,不少人都似是陷入昏迷,一旁醫護不斷問「聽唔聽到我講嘢」、「知唔知而家喺邊」;有些傷勢不是最重的,就只好先放在跑道上。事後他聽朋友說,前線的人許多都視死如歸,戰況的激烈,絕非任何新聞可以反映。

Leslie 形容,當時運動場一片混亂,腦海更浮現了六四天安門廣場的畫面:「周圍都係傷患者,都唔知有冇人死⋯⋯」他說着仍難以置信:「我接受唔到呢個地方變成戰地醫院咁,好唔真實、好唔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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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12日晚,夏鼎基運動場(資料圖片)

待到凌晨兩三點,Leslie 拖着沉重的身軀返回宿舍。之後兩天,留守的抗爭者和中大學生會分別開會討論去留問題,但未能達成共識。到了15日凌晨,有三名示威者開記招表示願意重開吐露港公路,以換取政府不取消區議會選舉。

Leslie 是在前一天下午離開的。那天書院院長逐個敲宿生房門,說收到有力消息,再不撤離警方就會以暴動罪拘捕校園內所有人。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原本中大預視嘅情況就喺 Poly 度發生咗。」

從中大回家後,Leslie 幾乎有大半個星期困在家裏,此前因為情況混亂而被擱置的負面情緒,終於洶湧而出。他腦海盡是校內衝突的畫面:「點解要咁樣對我哋中大啲同學?點解呢個時候我唔喺中大入面?點解警察要攻入校園,搞到一片頹垣敗瓦?」加上眼見理大圍城,自己卻「咩都做唔到」,此前稍好的創傷後遺徵狀再次出現,看到新聞就會手震、心悸,完全睡不好。

12月初,Leslie 終於忍不住返中大看看。此時出入口已實施管制,衝突痕跡亦被洗刷,原本被掘走磚塊的行人路,被一片片異常白淨而突兀的混凝土覆蓋。在那個學期提早結束、沒有人的校園,Leslie 只覺得悲哀:「點解中大搞到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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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發後,二號橋封閉逾五個月才重開(資料圖片)

不再自由的生活

中大衝突後,承接而來的是持續至今的疫情。年半以來,大部分課堂都是網課,即使 Leslie 獲准住宿,房間也變成單人房,晚上沒有飯堂開放,整個校園都很靜很靜。19年熾熱的政治氣氛,在人流稀少的校園內當然不復再,而且對很多親歷二橋衝突的中大人來說,那是不想再提起的創傷。

與此同時,Leslie 眼中本來自由的校園,亦變成一個監控學生的地方。由起初入校要展示學生證,到加裝閘機,加上重重保安監視,Leslie 感覺,學校對學生越來越冷淡,干預也越來越多。而隨之而來的,也是越來越少學生敢參與校內抗爭——當在畢業禮舉橫額和派絲帶都會「畀人兇」,校方又手握記缺點與停學的大權,可以付出高昂成本的人根本不多。Leslie 不諱言:「好多人都意興闌珊,好多當年有聲氣嘅人都已經冇力、好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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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1月4日中大畢業禮,有學生展示「哀我中大」橫額和派發白絲帶,隨即被保安阻撓(資料圖片)

這個學期實體課重開,看着校方鋪天蓋地的「多元共融」嘉年華和迎新活動,還有不少新生疫情後「報復性」的玩樂,Leslie 很不習慣。「我好唔慣周圍都好似好太平盛世、歌舞昇平咁,好似要營造美好嘅氣氛,刻意迴避一啲事實。」對他來說,經歷了這兩年,已再沒有這樣的心情。

Leslie 強調,玩樂不是問題,也沒理由要求全世界長期哭喪苦行,只不過要在適當的場合做適當的事,也沒有必要玩太多。像是大學港鐵站實施出入管制後,仍然有新莊在那裏 dem beat 宣傳,他直認不滿:「以前嗰度啲人自由出入同聚集,但而家你 dem 畀保安睇?」

面對外在環境急劇惡化,Leslie 承認,「除咗繼續維持自己生活外就做唔到啲咩」。但他接着說,自己是「積極的悲觀主義者」,即使覺得前景暗淡,仍時刻叩問自己的初心:「當初點解要企出嚟?就係要以身作則去體現一啲精神出嚟。」其他人的選擇他或無法改變,但至少要對得住自己的信念,而且他也深信:「定義到中大嘅唔係中大校方,而係中大學生,同埋以前嘅校友。」

被捕之後,Leslie 覺得自己的時間在倒數,不再如新鮮人時橫衝直撞,而是變得實際了,這兩年來更認真地讀書和學習技能,盡量為自己爭取更多資本。審訊尚有一段時間才召開,原本想從事教育的他一旦罪成就做不成老師,但他開始想,「做唔到老師啫,仲有其他辦法去延續我嘅理想」,他尚可在社區繼續傳承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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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不走的記憶

從前嚮往中大的人文氣質而入讀,社運時又因為中大人的團結而對此身分更自豪,Leslie 帶點惋惜道:「好似一切我珍視嘅嘢由19年已經離我而去。」經歷過中大最好與(尚未)最壞的時刻,教他特別難受。

但也是中大一役,令他覺得有責任將歷史與大學精神傳承下去。有人或覺得政治形勢急速變化,不應再拘泥往事,但 Leslie 肯定說,「有啲帳點都要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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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首度重返當日戰火所到之處,運動場早恢復它應有的模樣,「但你唔會因為咁而忘記嗰時嘅畫面」。只是眼看不少親歷其中的人也陸續變成老鬼畢業,Leslie 說,很怕這段歷史會被遺忘。

怕遺忘什麼?他說是警察高舉着旗幟與槍管越過那道橋、是因此被捕坐牢的「手足」、是作為大學生對於自己在社會定位的反思,也是那一班中大人和香港人得知中大受厄,長途跋涉趕到校園的精神。

「好多嘢而家冇辦法開到聲講出嚟,就要靠我哋記住喺心入面。」Leslie 仍然相信,身邊仍有不少同路人,到了適當的時刻就會 assemble。「強權可以奪走你身邊一切,但內在嘅信念係唔可以隨便奪走⋯⋯」

「只要永遠記住佢就自然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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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中大校園內(資料圖片)

(編按:警方在昨日向《立場新聞》發出的信件中,指當晚在中大進行執法行動,目的是制止違法行為,故需「使用最低所需武力將暴徒驅散」。警方又批評,《立場》有關中大衝突的報導使用了「防暴攻入校園」、「對準校園發射逾2000枚催淚彈」等「偏頗字眼」形容警方,是「煽動仇警情緒」和「美化暴徒行為」。)

【二橋.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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