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棠用粉筆在大街小巷畫下一些舞步的腳印,但小孩子拾起她的粉筆一起自發地在地面塗鴉填色,樂在其中。
2019年的選舉把一大批雄心壯志的新任區議員送到十八區,他們對社區工作各展所長、各有想像,有的專注民生小議題,緊急抗疫,也有的關心改善社區建設,甚至以文娛、藝術做連結,在疫情反覆與政治局勢急湍下的摸石過河,也見百花齊放。但隨著新增的宣誓要求,民選區議員大都無奈退場。曇花一現的社區想像會戛然而止?還是隨風帶到各處石縫再生根?
那年,當藝術家兼策展人張嘉莉當選了跑馬地區議員,她與鄭怡敏(阿金)創立的C&G藝術單位也在當區的一個小街舖開了分號「C&G藝術三角」,並於去年九月至今年九月進行了「快活谷——香港社區連線藝術計劃」,邀請了十個藝術家短期駐留跑馬地社區,以藝術試探「社區連線」(或曰「社群互動」/social engagement)的可能性。
其中比較有社群互動經驗的是王永棠和程展緯吧。王永棠看準了跑馬地熱衷環保回收的文化,收集了街坊捨棄的舊衣再解拆作布條做成坐墊、杯墊等各種實用的織物。程展緯則發揮他細微的觀察和想像,收集了從樹木掉下的葉子,再和街坊一起以不同的葉型打孔器,製成微型葉子,讓大家寄給居於海外的朋友;也把拾來的枯葉變成小葉劍,與街坊一起葉劍比武。
還有藝術家利用自己創作和教學的經驗,為街坊做工作坊。近年專注於木工創作的鍾惠恩,則用一些從樹幹折枝切出的木塊,在公園旁的空地教街坊製作能發出如吱吱鳥嗚的簡單小樂器,她細心耐性循循善誘,讓小朋友也有機會手執小電鑽做簡單木工,反應雀躍。白雙全則帶來了他為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香港部屋」構思的活動,透過猶如密碼般的填色繪畫創作,與參加者邊聊邊畫,那種私密的交流,在疫情紛擾的世道裏,變成了精神上的慰藉和治癒。
在社區裏做藝術,是不是必要需要互動呢?如是,互動必然與社區特色有關?藝術家又用甚麼方式引發不同層次的互動?策展人又擔當怎樣的角色?如何決定邀請哪些藝術家參與?鄧國騫說要為街坊畫肖像,希望勾劃出一個街坊鄰里圖,為街坊拍下快照還請來一班藝術系學生來幫工,那些人物肖像後來一幅幅並排貼在「C&G藝術三角」牆上。楊曉棠用粉筆在大街小巷畫下一些舞步的腳印,期望路過的人可以在平常的步伐中發掘不一樣的節奏,但小孩子拾起她的粉筆一起自發地在地面塗鴉填色,反而更見驚喜。杜躍和黎振寧趁農曆七月在社區收集靈異傳說及故事,從中汲取靈感創作成行為藝術,盂蘭節當天日間在小巷展演,晚上在大街上燒衣。唐偉傑則坦然地在「C&G藝術三角」外的一張摺枱上,做他平常在工作室不斷貼貼紙組成「*」圖案的作品,有人搭訕便聊一下,沒人理會則專心工作。
「藝術介入社會」的說法總是前設藝術獨立於社會,而藝術家總是渾然天成、作品總是匠心獨運的,可以完全脫解社會大眾;當藝術家涉足社會議題或在創作中與社群為伍,紆尊降貴的傲慢往往窒礙互動,所謂「介入」固然能為社區日常帶來不一樣的驚喜、衝擊,但有時也是囿於展示以藝術(家)為中心的自我意識。「社會轉向」的藝術近年趨之若鶩,當中的關係美學、從社會公義衍生的社群關注、涉及藝術創作者和經濟收益等的道德倫理等,都是這些「社群互動」創作的切要。而這些探索也往往需要長時間發展的社群關係,才能深思遠慮。
如果說,「快活谷——香港社區連線藝術計劃」是以藝術作為區政的一個副線,藝術家/策展人當上區議員後,利用自身在區內的網絡或名聲,在民生區務以外嘗試以額外資源開發更多在社區籌劃藝術活動的可行性,成果算是半滿的。地理上自成一角的跑馬地猶如港島上的城市綠洲,區內居民文化混雜多元,對不尋常的(藝文)活動普遍都開通寛容,「C&G藝術三角」舉行各式各樣的小型展覽或活動,無論是「快活谷」或是之前的「口罩下的心情」展覽和「社區寵物故事分享」活動,總像城市驚喜,街坊也欣然受落。
然而社群互動也不能只限於景觀式的小驚喜,社區營造也需要不斷累積的深耕細作。「快活谷」閃現了不同藝術家對於「社群互動」的想像和實驗,如今議席從缺,「C&G藝術三角」也隨著「快活谷」悄悄落幕。計劃趕不上變化,甚麼關係美學、社會公義、道德倫理等彷彿也只能盡力而為,兵行詭道,找方法繼續摸石過河後再說。
其實「快活谷」還有兩個互相扣連的藝術家項目:余佩珊和張曉瑜在公園旁空地做了四場懷舊為主的「紙品遊戲工作坊」,並且一起持續地做了一系列的《快活對話》口述歷史出版,訪問了區內的老街坊想當年淺談跑馬地的人和事,在「快活谷」結束後還打算繼續出版。近年來本土歷史成了文化論述必爭之地,如何跳出老套懷舊的框架,反思麻醉當下的洗白,或許不只是《快活對話》走下去的難題,也是如今在風聲鶴唳下繼續做(社區)藝術要面對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