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念的是香港研究,那時買了西西的《我城》(洪範版),囫圇吞棗讀過一次,純粹是為了應付論文,工具性地尋找描寫港人身分的段落。最近無力感纏身,翻看書櫃有意無意地再讀一次《我城》,讀時偶有莞爾,但卻有更多泛淚的時刻——是時移勢易,抑或是在拋開急功近利後細讀才能把書看得明白?
《我城》以電話維修員「阿果」的生活作主線,字裏行間盡是對社會的描繪,童趣的筆鋒也一針見血地勾勒對時代的批判。
我向來喜歡西西的「頑童體」,書中最喜歡的一句為「我不久即去了站在一個磅上,我知道了我原來不是象」(頁40)。不是象的阿果應徵工作時說他最喜歡表格的丁部,因為那欄不用填。這種幽默或許是《我城》歷久不衰的原因,但文化研究學者著重的卻是書中對香港的種種叩問。
《我城》寫於1974年,本土意識因港英政府立竿見影的政治工程、戰後嬰兒逐漸成年等原因抬頭,身於斯長於斯的香港人告別了「難民心態」,開始視香港為家,他們「是在這個城裏誕生的」、「從來沒有離開過」(頁43)。
正如Gordon Mathews所說,港人身分是由「Hong Kong as a part of China」和「Hong Kong as apart from China」相互交織而成,《我城》當然也有描寫我城與大陸既連綿又分離的關係,但毛澤東的計劃生育和中日保釣事件跟我城「只有一點兒關聯」(頁72)。從國族的敘事分裂出來,我城開始有了更大的主體性,城中人也有了特別的文化身分,只是政治身分懸而未決——「你把身份證明書看了又看,你原來是一個只有城籍的人」(頁150)。
支支吾吾的不只國籍,還有語言。到底是球證還是裁判員;巴士定係公共汽車(頁151)?當時這些只是嘴巴和寫字的手的爭吵,但在經過we和us的指鹿為馬後,我城的人好像(一)已再沒空間去辯論;(二)懶得討論,是但啦;(三)被騙我手寫我口對中文能力有幫助,惟說法毫無根據。
的確,香港自書出版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西西對我城的情感卻是不變的動容。
我城居住空間狹小、滿地「菠蘿」(指67暴動的土製炸彈)、犯罪頻發、也經歷了水庫缺水、銀行擠提等天災人禍。時代很壞,但日子總要過,有一天阿果與朋友去露營,造訪了有幾門大砲的古堡,阿果聽到有人問:「如果這砲忽然有一天又轟起來了,你怎樣呢。你會逃走嗎。你會守着這個城嗎。」(頁163)
我想西西是會守着這城的。
至於原因,西西以阿游的故事述說。阿游是阿果的中學同學,願望是環遊世界,因此畢業後就到船上當電工。阿游離港時,說的是「再見了呵……我摯愛的,又美麗又醜陋的城」(頁173)。漂流在難以值根的海上,阿游離城後不斷在問「我們的城怎麼了呢?」(頁174、178)。阿游在船上突發奇想,打算在未來開一間咖啡廳,一間阿果能免費喝咖啡的店,即咖啡廳很有機會在我城開,即流浪的終點終究還是那「又美麗又醜陋的城」。
這令我想起Serrini的《樹》,在「戰火湮沒地球/餘生不可相見」時可能很多人對愛都抱着「情願沒邂逅」的態度,但愛「驚天動地球」,「極度浪漫」的歌者不理「愛怎麼善後」,甘願飛蛾撲火,「流淚也勇敢」地被愛這漩渦吞走。我城齷齪不堪,但混沌的一切也使我們難以分離我們對我城的情感,西西不得不嘗試擁抱被攪渾的美麗與醜陋,因為她不得不愛這城,也不得不守這城。
(岔一岔題(西西可能會問:你又知道題岔了,你有問過題的意見嗎?題覺得自己被岔了嗎?),2020年《我城》獲選「我城我書」社區閱讀計畫的年度選書,主辦方邀請作家和藝人替《我城》灌錄有聲書,Serrini就剛好錄了第11節,該節講的就是水災蹂躪我城之況,聽着聽着,《樹》又偷偷的在腦內萌芽。)
擁抱不代表全盤接受,《我城》的另一主題就談到了城市的時代交接,說明我們處於過去與未來之間——「你以為我死了之後我就沒有了麼。甚麼地方沒有我呢,我成為歷史,我成為過去的經驗,我是過去與未來的一道橋」(頁186)。我們繼承歷史,也同樣背負改變未來的任務,西西期許的,是我們改變現狀的能力。書以阿果父親的喪禮作始,喻意舊事物的離去,而死亡是改變的一體兩面。類似的隱喻在書中不斷出現,例如「矮的茶樹伸展出許多小枝椏,新的葉子都被雨洗得菜葉一般綠,老去的葉子顏色卻暗了」(頁167);阿果姨姨悠悠的學校就在運送屍骨的火車站旁,該站停泊的火車上要不就掛「學」字,要不就掛「有」字,前者指有人在學開火車,後者指車上載了棺木(頁116),這裏學習的朝氣蓬勃與屍體的死氣沉沉成了一道耐人尋味的辯證。說到學校,談《我城》不得不提阿果妹妹阿髮班主任的喊話:
//阿髮的班主任說:「目前的世界不好。我們讓你們到世界上來,沒有為你們好好建造起一個理想的生活環境,實在很慚愧。但我們沒有辦法,因為我們的能力有限,又或者我們懶惰,除了抱歉,沒有辦法。我們很慚愧,但你們不必灰心難過;你們既然來了,看見了,知道了,而且你們年輕,你們可以依你們的理想來創造美麗的新世界。」(頁54)//
讀到這段眼眶就不自覺地泛紅,淚水是情感的最好物證,但說要改變未來、要創造、要守城談何容易?我想跟大家分享一段有關木工阿北的段落:
//他問師弟,這些書裏講些甚麼呢,師弟說,講的都是皇帝。有的皇帝好,有的皇帝壞。雖然,好皇帝與壞皇帝結果不外都死了,可是,好皇帝使無數人過愉快的生活,壞皇帝卻使千千萬萬的人痛苦。阿北並不懂書,也不知皇帝怎樣怎樣,他只會看門。師弟說,做門和做皇帝其實也是一樣的。(頁89)//
我們不能決定皇帝的好壞,或許只能到廟求「天佑我城」(頁170)。但,創造美麗的新世界不一定是皇帝的工作,這城,我會盡最大努力來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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