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說起遊樂場,你會想起什麼?是紅黃藍綠的組合設施、安全地墊、滑梯、韆鞦抑或氹氹轉?但原來早於六十年代,美國藝術家Paul Selinger已在香港設計了東南亞首個雕塑遊樂場。
色彩鮮豔的壁畫、形狀怪異的巨型滑梯、抽象的迷宮陣和水管陣,還有一枝枝豎立的「火箭」和「錶帶」⋯⋯1969年落成的石籬遊樂場,至今還是教人驚嘆:香港竟曾出現過這樣的遊樂場?
石籬遊樂場的My Watch Band雕塑,1970年攝(照片來源: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由受訪者提供)
從事藝術策劃的樊樂怡(Helen),偶然發現石籬遊樂場的舊照,自此好奇心一發不可收拾,一頭栽進遊樂場史的研究世界。她花了近五年時間,利用工餘時間梳理出本地遊樂場設計的歷史和發展,最近出版成新書《香港抽象遊戲地景》。
搶眼照片背後,Helen明言不希望只是懷舊,而是透過歷史的梳理,與讀者一起探問:香港遊樂場要往哪裏去?
一張色彩繽紛舊照 開啟五年研究之旅
與很多香港人一樣,曾修讀建築和藝術、現職藝術策劃的Helen,小時候都會去公園玩。但她直言,記憶中大多都是一般的組合式設施、韆鞦和氹氹轉等,對遊樂場談不上有很深刻的記憶。
直至2016年尾,她因工作關係要搜集葵青區的歷史資料,在政府新聞處看見石籬遊樂場的照片。眼前大膽創新、又富藝術感的設計,教Helen一見難忘,亦讓她滿是疑惑:為何作為葵青區的多年居民,竟從未聽聞有如此有趣的遊樂場?如此突破創新的設計,又竟然沒有什麼資料提及?
攝於1970年的石籬遊樂場全景(照片來源: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由受訪者提供)
這次發現,勾起了Helen的好奇心,她找來1969年的香港年報,發現遊樂場由美國藝術家Paul Selinger設計、賽馬會捐款興建,號稱「東南亞首個雕塑遊樂場」。但除此以外,資料少之又少。
究竟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為何香港曾出現大膽創新的設計,近年的遊樂場卻如此乏味?除了石籬,還有其他類似的遊樂場嗎?⋯⋯帶着滿腹疑問,Helen於2018年,與城市研究學者黃宇軒在M+/ Design Trust的資助下,開展對香港遊樂場的研究。
從來沒有學術研究背景的Helen,開始密集地閱覽相關文獻和書籍。不過過程並不順遂——相比歐美,香港的遊樂場史研究近乎空白;而遊樂場的圖則和資料,亦散落於康文署、建築署、房委會等不同部門,需要逐一查問,可見遊樂場一直都不受重視。
官方資料不全,Helen便要收集不同年代遊樂場用家的故事,當中不少街坊都在石籬遊樂場留下美好回憶,甚至搬走後仍會夢見該遊樂場。Helen又遠赴美國探訪Paul Selinger的幼子Matthew——Paul早於2015年逝世,Helen只得從他的家人了解Paul的生平和創作。
Helen遠赴美國與Paul的幼子見面,了解他的生平和創作(受訪者提供)
石籬遊樂場內充滿抽象的雕塑,供小朋友遊玩(攝影:Paul Selinger,照片來源:Matthew Selinger)
「好似隔咗啲時空地域,但somehow因為呢個design connect到,我覺得係好美麗」,Helen憶起,Matthew提到父親時的自豪,仍覺得這趟旅程很神奇。回港後,Matthew主動找尋父親遺物,更發現Paul為遊樂場拍下的幻燈片和紀錄片《A Dream That Came True》。
在Matthew的介紹下,Helen亦認識了Paul在香港的老朋友Leo Murray,他至今仍居於Paul一家的舊居。在尖沙咀一幢低矮而優雅的洋房,Leo向Helen逐一展示六十年代石籬遊樂場的訪問和報導,甚至是Paul在香港畫展的邀請卡。「唔知點解佢所有嘢都archive得好好」,Helen笑說,「但咁啱遇到啲人肯幫手,係好幸運」。
不只是懷舊 藉出書探問遊樂場前路
訪尋設計者、收集口述歷史,拜訪多位建築師、園境師,還有赴美國、台灣、新加坡等各地考察遊樂場後,Helen最終在2019年完成一篇英文論文呈予M+。但她直言,「好多嘢到交文嗰刻都未搵到答案、未係好圓滿」,而且論文以英文寫成又不會公開,「好似好多好正嘅嘢都冇辦法比大家知道」,遂生出將研究寫成中文書的想法。
之所以出書,是因為Helen認為,這是一個最適合傳播知識的媒介。以往石籬遊樂場的相片在社交平台發放,總是迴響大、傳播廣,「但太輕啦嗰樣嘢,放咗一下煙花就冇」。對Helen來說,更重要的,是透過精心鋪排的論述,讓讀者有系統地理解香港遊樂場的源起和發展脈絡,繼而對議題作出有建設性的討論,「唔好淨係懷舊,或者一味批評而家點差、以前點好」。
過往近五年,除了一度停薪留職四個月赴外地訪問和考察,Helen都有全職在身,放工放假的時間,都是不停借書看、找文獻、做訪問,「都冇乜放假」。如此辛苦,為何仍能堅持?「呢個係興趣嚟啊嘛,辛苦但enjoy嘅」,Helen笑說。
她語帶雀躍形容,研究就如「入咗個mode、開着咗個雷達」,「你會自動接收到好多相關的東西,跟住心入面就喺度儲囉,儲到咁上下就會寫出嚟,或突然間諗到本書可以加落去」。何況,親身接觸過許多深受遊樂場影響的人後,Helen沒有辦法不記錄下來:「香港嘅園境史唔係好多人講,你唔搵一個方法將啲故仔講出嚟,就真係冇人會知」。
Helen的新書,由香港遊樂場的源起和遊樂場藝術的國際潮流,說到包括石籬遊樂場等數個六十至八十年代的案例,繼而探討遊樂場的最新發展。原本只是打算在文字中間加插相片,但與設計師Benny Au傾談時發現相片本身亦可獨立欣賞,終決定將文字和相片分成一小一大的兩本書,「好似有兩種閱讀呢個topic的方式」。
Paul Selinger以創作藝術品的心態去創作遊樂場,亦觸動了設計師Benny,望能以設計遊樂場的心態去做這本書。最終兩本小書採用黑白灰的封面,模仿當年遊樂場的石屎質感和抽象元素,疊起來亦如石籬遊樂場的地形。隨書附上如玩具的小扣,還有相片冊封面的小洞,亦如遊樂場般向讀者招手,「任你點玩」。
除了在新書設計花盡心思,Helen亦計劃舉辦一系列公眾活動,包括導賞團、工作坊和展覽,書內亦附有遊樂場路線圖。讀過建築的她說,希望讀者看書之餘,亦能學懂一種閱讀城市的方法,在平常的空間挖掘出背後的故事和建築特色。「學識咗之後,你再睇香港其他地方,其實都會變得好有趣、好精彩。」
不可重複的歷史 創造連結社會的遊樂場
這次研究,為Helen帶來很多意想不到的發現。除了政府竟曾大膽允許一個毫無經驗的美國藝術家,設計香港首個雕塑遊樂場的奇情故事,Helen亦舉出常盛街公園的例子——半島青年商會於1975年主辦「新天地兒童遊樂場設計比賽」,事後市政局採納其中的得獎作品,建成園內創新的遊樂裝置。
「個感覺有少少似,個歷史唔係我諗咁樣。」Helen說,平時可能以為政府很因循,建遊樂場也只是找塊地放置遊樂設施,「但啲findings就話比我哋聽,其實唔係咁囉。曾經有啲時候,其實不論政府、慈善機構或designers,大家係比較認真看待呢件事同想突破。」
那為何現在的遊樂場,似是變得越來越不好玩和沉悶?Helen書中剖析,這與社會益發注重遊玩設施的安全和管理,以及遊樂場規劃及設計變得制度化及專業化有關——「你而家根本唔會搵個三唔識七嘅artist去design(遊樂場),所有嘢係有程序」。
不過,Helen對香港遊樂場的發展並不悲觀。她舉例指,2018年開幕的屯門公園共融遊樂場,由政府以設計比賽優勝作品為藍本,再由智樂兒童遊樂協會舉辦工作坊,收集兒童的意見完善而成,廣受小朋友歡迎。而今年,官民合作的二陂坊遊樂場和東啟德公園亦相繼落成,「個revival係開始咗」。雖然Helen仍聽聞,政府避免出錯的態度,令不少設計師在溝通過程仍需與之「角力」——「唔會話成個culture一下子扭轉,但我覺得係有轉機」。
在Helen心中,理想的遊樂場,應有更多自然的元素,「唔係人工化嘅紅黃藍綠色嘅籠」。她也希望,不同年齡的人都可以使用遊樂場——「而家大部分遊樂場都會棟個『五至十二歲』嘅牌喺度,好似十二歲以上就好唔歡迎你」,但Helen覺得,其實遊樂場本身已可以是一個很好的休憩空間、社區空間,供不同年齡的人連結。
就如Helen喜愛遊樂場的原因——「遊樂場係一個好有趣嘅建築類型,佢個purpose好純粹,起嚟就係for玩。」與其他建築不同,遊樂場充滿各種質感和顏色的物料,邀請人以各種方式和它互動,不同背景的人都得以接觸,亦連繫到許多代人的回憶。
被拆卸和取締的設施無法還原,但Helen希望至少這一刻起,社會各界會更用心保育有特色的遊樂設施,因為她深信:「遊樂場係值得更認真看待」。
記者:黃蕊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