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Netflix看到「My Husband Won’t Fit」《老公的那個進不來》這個日本劇集名稱,引起好奇心,忍不住要看個究竟。劇集只有十集,兩三天便看完,再次令我確信,日本人的性文化與民族性,的確別具一格,與西方的自由開放固然有很大差別,跟中華民族的保守傳統也大不相同。這裏沒有所謂價值判斷,不作高低之分,純粹從社會人類學角度觀之,用黑格爾的哲學命題以言之,就是「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其來有自,自有其社會歷史文化因由。
起初以為是搞笑的製作,看下去才知道是嚴肅認真探討一個相當普遍和現實的問題,就是夫婦之間的性生活如果不協調怎麼辦?性與愛又應該是什麼關係?如果性生活不愉快,兩夫婦之間還有愛嗎?關係又能否長期持續,白頭偕老?劇集雖有裸露鏡頭,卻沒有賣弄色情,所有性愛場面都不會挑起任何色慾念頭,有些怪異的性行為,只會令觀眾覺得,他們的性行為不是為了享樂,享受性愛的歡愉(西方電影劇集的愛慾場面反而大多數都有挑動觀眾性慾的意圖),目的主要是發洩現實生活上種種壓力形成的抑鬱。
電影以女性為主體的角度出發,女主角久美子(石橋菜津美)出生和成長於一個農村,父母婚姻不和諧,母親曾經因父親拈花惹草而一度離異,但只帶著兩個妹妹離去,對她從不眷愛,形成缺乏家庭溫暖的久美子沉默寡言的性格,跟大多數內斂內向的日本女性一樣。但郷村的性文化風俗卻相當「開放」,用中國人的眼光觀之,甚至可說是「淫亂」,因為村民終日的是非八卦,就是誰與誰有一腿、誰跟誰搞在一起。中學時期,久美子的女同學個個都有性經驗,更不怕公開議論有一手的男同學之長短,男女關係亂七八糟。作為處女,久美子備受壓力,但又不想跟認識的男同學搭上關係,有一次穿和服參加日本的傳統祭祀,被一個不認識的男生搭訕,便胡里胡塗被他帶走,在一間荒廢的廟宇被「進了去」,終結了處女身,但她也沒有什麼遺憾,看來只是把「破處」看成是人生必經的階段,以免落伍於同儕。事實上,劇集末段久美子向一直誤以為她是處女的丈夫渡邊硏一(中村蒼)坦白承認自己一早已非處女,也道出任由人擺佈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互相不認識,免得事後有麻煩。
這種寧願委屈自己避免麻煩不會拒絕別人的待人處世態度,倒真的是她的性格。她與硏一的邂逅,是因為考上大學,搬到學校附近的廉價破舊宿舍獨住,送她入學的父母離去後,她自己執拾行李和動手砌書櫃時,比她高一屆的硏一貿然闖進來,不由分說,便主動替她打點一切,又帶她熟悉大學和家居附近環境,跟出跟入,兩三天後便要求一起睡覺。她以為大學生生活就是這樣,從不拒絕,但第一晚發生關係,硏一的老二便「進不了去」,其後幾次性交,也不成功。不過,不知內裏的同學,已經把同居的二人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一對,而硏一也向久美子表白,會一生照顧她,給她幸福。有一次又是「進不去」的交歡造成床上一灘血,硏一便以為久美子是處女,後者也沒有解釋,只是心中納罕,為何自己被陌生人「破處」時可以「進入」,男朋友偏偏不行,問題顯然不是出於自己身上,但她也沒所謂,沒有對男友說出真相,反有自責的歉意。
畢業後,研一做了中學教師,也鼓勵久美子走同一道路。兩人成為教師後,很快結婚,生活愉快,非常恩愛,放假經常一起旅行,表面上與其他愛侶一樣。但丈夫「進不來」的情況卻絲毫沒有改善,用潤滑劑也不成,硏一終於接受性不等於愛,性滿足不一定要來自造愛,互相擁抱或手淫、口交也可達致高潮。但口說一回事,身體卻最誠實,為了解決性慾,他開始編造謊話,逢週末以回家探望父母為藉口,跑去光顧爆乳娘,卻特意把優惠卡留下,讓久美子發現。她沒有怪責丈夫,反感謝爆乳娘為丈夫性服務,但其實心裏不開心,於是上網尋求心靈慰藉,希望有人可以解答她「丈夫老二不能進入」的疑難,卻不知誤墮交友網,第一次約會便被人帶到情侣酒店强行「進入」。
她雖然因私隠而拒絕再與第一個「炮友」見面,卻好像上了毒癮一樣,忍不住上網約會其他「炮友」,任由「進入」,而這些「炮友」的性心理和性行為千奇不怪,蔚為奇觀。純為發洩性慾的大叔有之,綁繩變態的老漢有之,最奇特的是一個工作失意的白領,約會久美子不是去酒店開房,而是行山,爬到荒山野嶺時,就脫去褲子,自行自瀆;他最後一次突然深夜約會久美子,本不願意出去的她也不懂拒絕,而怪男的性要求,竟是把一個飯團塞進她的咀裏去,然後接吻。
工作上,久美子也極不愉快。教了幾年書後,她被調往一間類似香港Band 5的小學,學生幾乎全部來自破碎家庭,非常頑劣,上一個老師被嚇跑了,她來接替,最初相安無事,但最後還是被學生愚弄,全部當她無到。她家訪其中最頑劣儼然小領袖的女生,發覺她單親的母親婚姻失敗,終日跟男人糾纏,女兒反叛成性,一眼便看穿久美子的婚姻也虛有其名,反唇相譏。結果,久美子只能接受現實,與公然在課室嬉戲的學生互不存在,各有各做,惹來家長同事惡評,終於扺受不住壓力,辭職不幹。
與此同時,硏一也發現妻子強顏歡笑,並不快樂,大家都戴上假面,虛假表面和諧的相處,令大家更痛苦難受。他毅然戒絕光顧爆乳娘,在回答一個女學生向她查詢應否接受男生的性愛要求時,他說出自己的一番道理:性不等於愛,性愛靈肉一致固然好,性生活不協調,只要有愛,也可一生廝守。久美子決心辭職的另一個原因,是第一個「炮友」帶著女兒突然跑到學校找她,要求再續前緣,雖然被拒,卻良心發現告訴她 ,她上的其實是個約會網,久美子已經非常出名,個個企圖獵艷的男人都把她當作性飢渴的女人,編造故事旨在約會「炮友」。至此,久美子才恍似大悟,刪除網站,不再沉淪。
這個時候,她的姨婆逝世,久美子回鄕參加喪禮,順道探望父母,亦與兩個已經出嫁懷孕的妹妹重聚。在送喪時,一個婚姻失敗的村男回流故郷,尋找慰籍,揭出原來姨婆是一眾村男「破處」的「性母」,為了一親香澤,初嚐性交的滋味,所有村男都會給她送上羊羹,並道出大和民族的性觀念。他說:性慾與生俱來,男女交歡,純粹尋樂,滿足生理需要,但自西方基督教義傳入,無端將貞操的觀念帶入,卡在婦女頭上,成為枷鎖,其實是一種壓抑,對女性絕不公平。這種思想在日本大男人心中根深蒂固,在兩性關係上,日本女性整體來說,大多順從,非常submissive,逆來也順受,看來並非無因。
久美子探親時向父母說明不會生兒育女,母親以為女兒不孕,要上門向親家道歉,其後雙方發現生理責任不在自己子女,互相指罵,久美子終於按捺不住,爆出硏一「進不來」才是大家同意不生育的根本原因,硏一也坦然承認。本來說出真相是最大的解脱,兩夫婦終於可以放下心頭大石,不再需要面對和理會家庭和社會壓力,重新生活。但回家後誠實的久美子向硏一進一步坦白,自己一早知道他外出召妓,她也和多個男人上床,全都「進得去」,甚至第一次與他交歡時,已經不是處女。研一不能接受妻子也不「忠貞」,憤然離家而去。可是,大家真的是相愛,思念中,不約而同回到最初邂逅的宿舍,互相坦白一切,終於重新修好,激情下兩人再造愛,可是一樣「進不去」。
然而,兩人恢復了恩愛的夫妻生活,相敬如賓。本來大家同意人工受孕,但久美子去看醫生,卻又不說出丈夫「進不來」的真相,不想硏一丟臉。她重返學校,做學生輔導工作,甚至探望那個令她辭掉教職的頑劣女生,原諒了她。她接受了硏一「性不是愛」的哲學,向學生講解伊索寓言狐狸吃不到葡萄是酸的之故事,建構了自己一套的論述———狐狸吃不到的葡萄不一定是酸的,是不是酸的也不重要,狐狸可能是不肯承認失敗,但承不承認失敗也不重要,接受(現實)、放下,便可安然。九年之後,久美子和硏一仍然「進不去」,依然沒有孩子,但兩人活得愉快,相依為命,又有何相干?
我喜歡這個結局,因為我相信人類很多煩惱苦困,都是社會歷史文化造成的心結,是意識形態多於客觀現實,而人活在其中,受社會教化,身陷囹圄,自困自擾,不能自拔,痛苦不堪。但只要坦誠面對自己,不怕坦白道出事實真相,觀念一轉,改變思維,便是另一片新天地,足以死去活來。
記得大學時讀過一篇心理學的論文,名為On Normality(論正常)。要點很簡單,大多數人的行為和價值觀往往被視為「正常」,偏離大多數的少數人的行為和價值觀便被視為「不正常」,但現代世界,不同社會文化交集,又不斷變化,互為互動,錯綜複雜,其實沒有定於一尊的標準。過去或在一些社會被視為「不正常」的行為和價值觀,今天或在另一些社會可能已經是「正常」的行為和價值觀;同樣,今天「正常」的東西,明天又可能隨著社會歷史文化的變遷,變成「不正常」了。落在個人層面上,只要不是傷天害理,對其他人不造成傷害,個人或兩個人喜歡做什麼、過什麼生活,都是自由的抉擇,其他人根本無從置喙,完全不用理會。
(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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