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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書寫,2019年未結束的故事——專訪在台香港作家蘇朗欣

繼續書寫,2019年未結束的故事——專訪在台香港作家蘇朗欣

(獨媒報導)訪問在六月,蘇朗欣的短篇小說集《觀火》剛於台灣出版,裏面的故事她寫了三年。小說在去年夏天就完稿,她以此順利取得創作碩士學位,再用了一年時間修改和籌備出版。

相比身邊的同學,蘇朗欣完成畢業創作的速度很快;但當小說要正式出版,她開始焦慮:都已經2024年啦,仲講咩2019?後來蘇朗欣給自己的原因是,因為尚未結束,因為仍然想把這些未被言說的故事,寫給香港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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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香港一間獨立書店書架上。

「洞若觀火,還是隔岸觀火?」

近年,大概每個在台灣讀書的香港人都會被問到要回去還是留下,但幾乎沒人能確鑿地回答。幾年之間,蘇朗欣在文學雜誌上的作者簡介從「現居花蓮,仍在遷移」,改成了「現居花蓮」,雖然這不代表她做好了去或留的艱難決定。

這次訪問的艱難決定,在於影相地點。蘇朗欣幾番猶豫,還是決定要去七星潭——小說集《觀火》開篇作〈打火〉,寫了兩位來台讀書的香港人,故事結局他們在七星潭往大海擲石,直到日照已盡,二人點火抽煙,火焰喚起不同的記憶。或近或遠,或旁觀,或深陷於現場暴烈的漩渦。

七星潭在小說內外都是重要的地方,但讓蘇朗欣遲疑的是:萬一傾盤大雨便難以拍攝,如果烈日當空,又會汗流浹背。花蓮的天氣驟晴驟雨,不能預測,難以適應,即使蘇朗欣已經在這裏住了四年——2020年9月她來到花蓮的國立東華大學,修讀華文文學系的創作碩士(M.F.A),開始寫《觀火》裏的故事。小說的人物渡過了疫情限聚令、媒體倒閉、各種法例通過等大事記,蘇朗欣隔著一個海峽觀望,她形容這種「觀火」是物理距離也是心理距離。

「旁觀」是小說的關鍵詞之一。像〈打火〉的故事裏,主角曉晴是旁觀現場衝突的一群,來到花蓮讀書後遇上另一名香港學生智洋;當他們打著火機、抽著煙,智洋講起了那晚在理工大學裏火紅的天空。於是此刻,曉晴口中的「遊行」與智洋口中的「抗爭」,彷彿割裂成了平行時空。

前進還是滯後,這是《觀火》中時有出現的人物結構。但兩兩對照的人物,不是要突出或諷喻哪一邊,事實上他們並不只有一種標籤,也不會單純是一方被凝望,另一方被逼旁觀。蘇朗欣期望小說能展示不同身位的角色,當他們嘗試互相理解(並最終不能真正明瞭彼此),人性的複雜明暗會隨之顯現。

近年陸續出版了幾本寫2019年香港社運的小說,位置、策略和風格各異,但蘇朗欣覺得它們都不能代表自己。在論文口考時,有台灣作家問她為什麼不多寫抗爭現場,「他覺得我寫了,小說集就會更完整。但現場是不需要我來寫的,媒體很發達,那些最衝突、最Juicy的場面一定是傳播得最廣的。這不是我要捕捉的視野。」

她願意更抽離,更旁觀,同時思考那些被忽視的人:「為什麼選擇這個身位,其實是反映了作者如何觀看運動、你的參與度是怎樣?(會不會)你根本就是一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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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蘇朗欣在花蓮七星潭。

「2024年啦,仲講咩2019?」

蘇朗欣開始寫《觀火》時,沒有想像日後的出版,只是想處理最近身、最重大的議題;臨近成書時,她才感到極度驚恐:「不是因為怕有任何政治風險之類,我是怕沒有人在乎。會不會香港人已經覺得:2024年啦,仲講咩2019?都隔咗咁耐,都收緊皮了。」

「我很擔心這本書做出來,是沒用的,是無效的。」

《觀火》的第一場新書發佈會在台北的飛地書店舉行。蘇朗欣被問到,有否擔心於異地出版的香港故事會被誤解或不被關注?她回應,這本書的目標讀者先會是香港人。「因為始終是寫香港,是這代香港人的一種共同傷口⋯⋯但我要澄清,我不是不關注台灣讀者,(只是)在第二位而已。」期望小說能在香港通行,蘇朗欣自言做了些自我審查,不是在文本內容上,而是在宣傳文案裏有些字詞要避免出現。

但事實上她不能肯定,這些改動是否真正規避了些甚麼,就正如若《觀火》要在香港出版,也未必無法成事:「簡單來講,選擇在台灣出版,本身就是一種自我審查。」

即使身處香港的人,也不能全然把握時勢的變化,《觀火》記錄的香港卻是蘇朗欣不在場的那幾年,難度更大。故事的素材來自新聞報道、朋友經歷、以及網民——她特別提到網絡世界裏那些活生生的素人聲音;至於小說的構織與成立,則是依靠對人性的理解和同理:「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同理。一旦有香港人跟我說:『我們那時候不是這樣的』、『我不是這樣想的』,我會有些無地自容。」

依靠小說作者的同理和敏銳,《觀火》觸及不同位置和取態的人,例如〈十三歲〉寫了兩個初中學生,從開端青澀的成長故事,一時間社運到來,他們必須面對世界的動盪,在激憤的情緒裏,過早地被巨大的道德難題考驗;〈時間之外〉寫疫情下人的聚散,模糊的背景是人與物的消失——在牢獄裏的人、不便再提及的標語;〈離場〉寫傳媒機構倒閉後,曾經積極文宣的中產選擇移民,立場偏向保守的家庭主婦,卻努力保存傳媒大樓遺下的仙人掌作為信物。

他們面對同樣強烈的時代漩渦,同樣無能為力,但當遇上幽微處的人性考驗,卻各不相同選擇:「但你揭露人物的瘡疤時,他們都會有些人性光輝的……我想為他們留有些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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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觀火》在台北飛地書店的新書發佈會。

「陰影還在那裏,傷口還在我這裏」

自言對筆下人物有愛,蘇朗欣的小說卻有尖銳的質問和處境。

2020年年底,蘇朗欣出版中篇小說《水葬》,寫香港東北的遷拆議題。那時她剛離開香港,卻在《獨媒》的訪問中形容:「我好像被trap(困)住了,更難從香港的議題走出來。」

幾年來她持續寫社運後的香港,關注被大時代捲入的小人物,在文學雜誌發表的短篇〈蒜泥白肉〉和〈水與灰燼〉更引來不少關注。《觀火》的技藝和視野更有增長,也有一些更鋒利的疑問:「比如說,我們怎麼看一些激進的行動者?理論上我們是同一陣營,但當他們激進過你,超越了你的底線,你怎麼評價呢?第二,就是我們的下一代,要怎樣認知2019年發生的事情?」

《觀火》收結的一篇是〈靈魂通訊〉,這些疑問則是小說的開端。蘇朗欣想像了一個二〇XX年的時空,女主角在清明前夕寫信給去世的父親,從第一人稱的信件中,讀者逐漸理清故事處境:女主角從小就被監視,因為他的父親被指進行了一宗自殺式炸彈襲擊。

〈靈魂通訊〉寫的是那些活到後來的人,女兒如何理解教科書上對父親的描述,母親告訴女兒關於父親下落的不同版本,以及善惡不完全分明的監視人員。在那個未來,人們仍遊移於歷史的各種敘述,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遺忘。

蘇朗欣說,下一本作品不會寫香港了,《觀火》似乎代表了某種極限,她無法再寫2024年後的香港。因為沒有把握,也因為寫作倫理不容許:「你到底用什麼身份去寫香港呢?」

下一本不寫香港,代表交出《觀火》後,能夠從香港議題走出來了嗎?當然不,沒有這樣輕易。

「因為我覺得19年是沒有結束的。那麼多人還在坐牢、在等審判。如果說結束了,那麼這些人到底在做什麼?那個陰影還在那裏,傷口還在我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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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韓祺疇
攝影:韓祺疇、盧曼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