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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穿洞荷葉奪花道世一 專訪梁偉怡:在自己範疇做到最好,讓人見到這是「香港人」

憑穿洞荷葉奪花道世一 專訪梁偉怡:在自己範疇做到最好,讓人見到這是「香港人」

(獨媒報導)今年七月,華道家元池坊香港支部長、花道館創作總監梁偉怡用了一塊穿洞的荷葉,襯以蓮花、金英花和斑芒草,於池坊花道世界盃(Ikenobo World Cup)贏得第一名,成為世界冠軍。他說,比賽時曾猶疑應否採用完好無缺的荷葉,但他最後決定用穿洞的:「穿洞代表了我們的心情,也代表人生的經歷就是不完美。始終這幾年香港因為疫情,或社會氣氛都不太好……這幾年一個又一個frustration(沮喪),原來我們就是在這樣的生活過。」

乍眼之下,偌大塊荷葉的破洞就像一個傷口,它的邊緣結出黑色的疤,但其餘尚未被破壞的部分挺直生長。近年社會環境低沉,不少人移民他方尋找出路,梁偉怡卻沒有這樣的打算。他說,其中一樣花道教懂他的,是明白即使環境多麼黑暗,也會有轉機:「像掌門人說,在寒冬時雖然寸草不生,但其實在泥土下仍有生命在蓄勢待發。這不是一片死寂,春天時會發芽生長,明天是有希望。」

他又勉勵港人在各自範疇努力:「近年來社會多了討論可以『為香港做些甚麼』,我覺得在大家崗位努力,已經是為香港做事。我就踏實地做些有信心做的事,在自己範疇做到好,被別人見到這是『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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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前結緣 自學日文拜師學花道

梁偉怡本來在大學教授文化理論,閒時拍電影和做裝置藝術。直至2006年夏天,梁偉怡到台灣旅行時,經過鶯歌陶瓷老街,在那裡與花道結緣——雖然當時他還未知道日本花道是怎麼一回事。

那日,他被一間陶瓷店裡花瓶盛著的幾株花吸引住,走了兩步又回頭顧盼,忍不住端詳一番。當他再走前幾步時,頓發現整條街店舖賣大大小小的花器,都有花朵點綴:「它們插得很簡單,只有兩至三枝花,不是很大朵,有其他葉和草之類,但會吸引你看很久。我就假裝看陶瓷,其實是看花。」

後來,梁偉怡回到香港之後,嘗試插花,但覺得怎樣插都不是那麼一回事:「呃唔到自己,無嗰份感動。」他之後在網上翻查資料,發現這種讓他難以忘記的插花方式,叫做「日本花道」,就去拜師學藝。他一星期上六堂課,每年去日本四次,並自學日文研究與花道有關的書籍:「學花道沒有捷徑,沒有速成,沒有天賦,只有用功。」

日本花道又稱「華道」,源於佛堂供花的習俗。在14至16世紀室町時期,京都「池坊」確立花道學說,因此被認為是日本花道的起源,再發展出不同流派。2010年,梁偉怡於日本池坊中央研修學院東京校以第一名的修畢課程;同時,他在學術方面的成就累積得愈來愈多,在中大、浸大、理大都做過講師。

那時候,梁偉怡認為香港的大學教育愈見變質腐爛:「以前的大學教授,都不會告訴你看哪本書,全部是自己看。他會告訴你『甚麼是hea,不准hea』。但現在的大學生只是來拿個學位,大學商業化得很嚴重,高層又把那些學生當作消費者看待。」因為看不過眼,梁偉怡於2016年離開學界,專心教授花道。

現在,他是華道家元池坊香港支部長,學生從6歲到80歲都有。說起他們時,梁偉怡臉上帶著自豪:「初教插花時,我不會提醒他們交學費,他們記得就交。我說,如果你見老師餓死都沒關係,那就不必交學費,他們就會自動自覺。教育不只是教知識,是教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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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執念 以花道觀照世界

對梁偉怡而言,花道不僅與自然交流,更是連結人與人的藝術。幾株鮮花與嫩草的擺放,猶勝千言萬語。最令梁偉怡深刻的一次,是當他在日本池坊修行時,用冷麵盒做花器:「我想嘗試更多可能性,在生活設計層面應用。」老師的父親到場察看,並在梁偉怡的作品面前望了很久,沒有說話。但他開口時,一語道破梁偉怡的內心想法:「嗯,這是令人很有食慾的作品。我想我們今後可以做多些令人『有食慾的作品』。」梁偉怡大感驚訝,因為老師的父親與他並不認識,只是單憑花道作品就明白了他的內心。

梁偉怡說,自己以前教授文化理論為主,總是習慣以理性思考,但學習花道令他「用很多感覺去插花」,有時未必清楚原因,但完成花作後,自己與他人都仿佛可在其中窺見他的內心:「我也思考為甚麼我這樣插,別人解讀又會說穿我,很開心。」

成為老師之後,梁偉怡能也透過花道作品得知學生的狀態。有些同學生活很急,有些經歷情緒低潮,他都一一從作品裡看見:「花道不是用來反映心情,不過它可以反映心情。」

那麼,甚麼為之好的作品?老師又基於甚麼理由「改花」?他說,改花的意思並非強加一套美學在學生身上,而是促成一個反思過程:「老師說這一面生得最美,學生就要想想,為甚麼我剛剛看不到?有甚麼遮住,令我看不到?這一定是我心裡有些執著,令我看不到眼前,所以是一個認識自己的過程。」

梁偉怡強調,我們必須放下自己的背景與想法,開放地認識、了解、感受一枝花;想像它怎樣生長,怎樣美,看它的生命故事,將它的東西表達出來。學生解釋作品時,習慣開首第一句就說「我想……」但他會阻止學生:「你唔好『我想』,要問啲花想唔想?」

他說,練習花道時如果有太多自己想法,是不可行的,必須用心靈交流,才能感知得到:「花就好像人一樣,你如何與朋友坦誠?如果與他熟稔到,他可以自在地呈現不同面貌給你?就是多見面、多接觸。你對陌生人也很坦誠的,但不相熟就是不認識,所以必須多觀察花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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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花道回應社會:穿洞代表了我們的心情

今年,池坊舉辦了首屆網上插花競賽「Ikenobo World Cup(池坊世界盃)」讓海外會員參與,並分為特別會員組及一般會員組,前者只供擁有脇教授三級(即是教師級別)或以上的資格參加。梁偉怡最後以香港的蓮花、日本的斑芒草和台灣的金英花,配以一塊巨大的穿洞荷葉,創作出參賽作品,並勇奪特別會員組第一名。

比賽過程期間,梁偉怡猶疑應否採用完好無缺的荷葉,但他最後決定用穿洞的:「穿洞代表了我們的心情,也代表人生的經歷就是不完美。始終這幾年香港因為疫情,或社會氣氛都不太好。」雖然花道追求美學,但梁偉怡說,在某些情況作品也會故意用上有瑕疵的花材,表達某種寓意。

16年的花道學習使他明白,日本人雖然甚麼都做得很仔細,希望凡事做到最好,但他們其實懷著「接受不完美的心情」去做。他分析指,這與日本人受天災及戰爭影響的生存狀態有關:「例如茶道的飲茶,這刻我們是朋友,一起相聚,但明天可能我就上戰場。所以一期一會就是這個意思,我們非常珍惜這個時刻,因為沒有事是永恆,只可以擁抱缺陷。」

梁偉怡以穿洞的荷葉反映香港城市的鬱結:「這幾年一個又一個frustration(沮喪),原來我們就是在這樣的生活過。」他又說,花道不止是一種興趣,更可以把大家連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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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偉怡在池坊花道世界盃比賽特別會員組中,獲得「華道家元獎」的作品。

以香港人身分自豪:一步一步踏實地努力

得獎後,梁偉怡在Facebook發表感言,強調自己是「一名來自香港的日本花道家」,並感謝香港孕育了他,讓他能自由地接觸多種文化、接受不同的思想,自由選擇我的生活方式。

梁偉怡指,近年愈來愈多人討論「香港人精神」,但他認為裡面所指向的信念是愈來愈好——在80年代,香港人的「靈活變通」是一種聰明、古惑、懂走捷徑;現在的「靈活變通」,是指面對不同情況,都有掙扎求存的方法,而且尊重及理解不同人的生活方式。他認為,自己學習花道的過程也與香港類近,以前一向自認可以很快掌握到一些技巧,後來才明白有些事只能腳踏實地:「香港人都係好叻,不過係一步一步成就一啲嘢。」

近年社會環境多變,不少人選擇移民他方。懂得日文的梁偉怡會否打算移民日本?他馬上搖頭,指日本人壓力很大,他無法在當地生存。即使是其他地方,他暫時都沒有移民的念頭:「屋企有貓,隻貓話事嘅。」

現今香港還算不算一個好的創作環境?梁偉怡沒有想太多:「好好!亦都好唔好。唔好係無咩空間沉澱自己,去轉化成藝術;好好係太多嘢發生,隨便抽取一啲事都係好題材,可以係唔同故事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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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馮曉彤、劉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