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5年前,陳子豐在演藝學院讀到第四年。當課室內一切平靜時,窗外望到的灣仔街頭卻是一片狼藉。那年,他是戲劇學院學生會主席,日夜都與學校開會,商討罷課安排。面對種種事情,陳子豐身邊的人對他說:「係咁㗎喎。」但他總是反駁:「唔撚係囉,因為大家都咁覺得,所以世界先係咁囉,但唔應該係咁囉!」
大家都覺得陳子豐很「怪」、不符合社會標準,但他認為,如果做人只懂順從主流,沒甚麼意思。有一晚,他卻突然情緒來襲,獨自坐在房間的地上愣住很久。那刻他想:「如果拆開窗花 (跳落去)係好撚煩嘅一件事。」
後來甚麼都捱過了,他繼續生活。日子不算容易,從早到晚都是密密麻麻的表演工作,一劇接一劇,但姑且養得起自己,更在2022-23年憑舞台劇《如常…》獲第14屆香港小劇場獎最佳男主角。今年,他跟好朋友陳裕恆、鄭曉桐成立「星期三劇社會」,執導第一個作品《阿怪》,送給世上奇形怪狀的人。劇裡其中一句台詞是:「每個人都諗過要死。」陳子豐認為,每個人或多或少也曾這樣想過,但甚麼令人堅持下去或選擇結束,是他想探討的。
規矩外獨行 夢想做DJ
小時候,陳子豐習慣在家開著風扇、躺在梳化上聽收音機。不常看電視的他,享受這種以語言表達和交流的方法,更在中學時立志將來要做電台DJ——而且不是時事節目,不接受phone in,而是DJ自己說一些話,再揀一首歌送給聽眾那種。他說,其實DJ明明是透過大氣電波跟數萬人說話,但在家裡聽的時候,卻覺得他好像只是向著你說話,那種親密的對話使他著迷。
他喜歡電台DJ的這些特質,也與舞台劇演員相似。其他同學在努力讀書時,陳子豐就沉醉在發夢的世界,喜歡作文和畫畫。他說,自己討厭跟model answer——上音樂堂要背樂理,已經覺得很死板。
他說,滿街都是的、人人都做的事,他都不愛:「我會覺得,個個都做到啦,背咋嘛,我背到呀,我唔背咋嘛。」
中六DSE成績不算很理想,他入了珠海學院新聞系,一邊實習,一邊玩戲劇;留了一把長髮,開始有點叛逆起來、渴望與眾不同。
幾年裡,陳子豐漸漸愛上了舞台劇。他說,那種非常當下、屬於演員與觀眾的獨特空間,使大家可彼此深層地交流,使他著迷——「唔係body touch,但你望住嘅時候,感受到演員裡面嘅情感,甚至令你裡面都產生情感。」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感應,令他思考這是一種出路。
大學四年級時,身邊的同學都忙著衝GPA、找工作,他卻只顧著申請報讀演藝學院。從填表格到三次面試,他一直瞞著父母,因為他害怕講了之後,自己或會被他們的意見影響而卻步;直到他有日,陳子豐打開信封見到「恭喜你成功入讀!」,才跟父母分享消息。
曾與爸爸衝突 以戲劇代入彼此
父母說可以幫他交學費,他卻拒絕了:「條路我自己揀,我想自己負責返。」
之所以熱愛演戲,陳子豐說,是因為可以代入他人的身體與腦袋,感受人生——演一個基層媽媽,便體會到為人母的百般辛勞;演一個小巴司機,便理解他在紅綠燈之間穿梭的焦躁。但如果說世上有某個人是陳子豐最想了解的,可能是爸爸。
2020年,他用「塵紙」的筆名寫了一個叫《垃圾桶旁的捲煙與紅萬》的劇本,由香港話劇團演出。故事講述一個年輕女孩拿著捲煙,遇上叼著紅萬的中年男人前來借火,於是開展難得的「世代對話」…… 最後,年輕女孩問那個男人,何不把今天跟她說的這番說話直接告訴兒子呢?
回望自己的文字,陳子豐說,他內心深處也渴望爸爸會跟他對話,才藉著劇本表達某種和解或理想。
《阿怪》訴說自殺者 與留下來的人
從演藝學院畢業後,陳子豐一直在圈子打滾,以前做freelance,現在有一份固定的全職做表演,不過放工之後,他還是會四周遊走、參與不同創作。去年,他憑舞台劇《如常…》獲第14屆香港小劇場獎最佳男主角,今年,他夥拍《如常…》班底陳裕恆、鄭曉桐,成立「星期三劇社會」,執導第一個作品《阿怪》。
劇本講述在三個朋友之中,其中一人跳樓自殺了,餘下的兩個人如何面對和走下去。陳子豐接到劇本時,最先想起的是他一個自殺離開的戲劇朋友。他憶述,接到消息那刻真的很很衝擊,「佢係一個樂觀、fun嘅人,鳩鳩地,無乜殺傷力…… 我就諗,係咪我哋有咩可以做好啲呢?係咪做少,或者係做多啲嘢,就可以改變結局呢?」
他坦言,排練時也會回想起這件事:「無可能放下,只係時間令佢無咁…… 但佢仍然存在,即使過咗好多年之後諗起,仍然好有重量。」他又說,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個人而言絕對不想朋友自殺,但如果朋友決定好,也會尊重他的決定。
劇本裡其中一句台詞是:「每個人都諗過要死。」陳子豐認為,每個人或多或少也曾這樣想過,但甚麼令人堅持下去或選擇結束,是他想探討的。
亂世中的Freakies 演戲使人安心
訪問這天,他身穿寫著Freakies的T恤,那是《銀河守護隊3》的Peter回到地球後,跟外祖父一起吃早餐時穿著的T恤,圖裡的彩色怪獸其實是穀物類公司的吉祥物。陳子豐興奮地數著《銀河守護隊3》的角色:「Peter、Rocket、Mantis、Nebula、Drax、Groot…… 呢班超撚奇怪嘅人,成為一個team…… 各自因為奇怪而受過傷害,雖然佢哋成日媽叉對方,但其實好包容大家嘅唔同。」
現在的陳子豐,雖然仍以長髮示人,但比起十年前,長髮的意義對他來說已經不同了——它比較像保護著自己;在亂世裡,為他提供些許安全感。
他形容自己在主流社會眼中,絕對是個「怪人」,而且有不少缺點——思路很慢,經常跟不上其他人,而且害怕於陌生人面前流露情緒,因為不想被批評。有時,他內心有很湧動的情緒,但如果在不熟的人面前,他都會忍住:「唔通巴巴聲(喊)咩?」
矛盾的是,作為內向的人,陳子豐卻不忌諱跟觀眾交流:「做戲又唔會怕羞喎,反而係個安全嘅空間,編排好嘅,知道大概走向,唔會完全令你反應唔到;而且角色只要同劇本前文後理無太大偏差,都唔會有人judge佢啱定錯…… (但現實中就有人judge你啱定錯?)係呀,現實中你係你嘛…… 而且你會知道,喺呢度(舞台)可以分享一啲美麗又真誠嘅嘢,而對方會take。」
在戲劇的堡壘裡,陳子豐找到做自己的可能。
在艱難的星期三 帶著希望向前
為了維持生活,他早上做全職,晚上排練《阿怪》。就連食飯時間,他也拿著劇本在寫寫畫畫,有時半夜返到家裡,也不休息,準備明天要排練的功課。
他自言,今次執導也遇上不少困難。很多時候,他很難將自己腦海中的想像用文字講出來,兩者總是有誤差;到演員接收後再演繹,又有另一種誤差。雖然是導演,但他時常思考自己會否太壟斷、抹殺了一些可能性:「我想演員都有自己理解,唔只係我工具。」
每天只睡三四小時,他仍然笑容燦爛、覺得值得:「我想改變世界囉!」他說,以前覺得改變世界就是一夜之間把它倒轉,但現在他覺得,其實每個人都是世界一部分——如果可以透過戲劇,令一些人有反思或改變,雖然很微細,但某程度上已經在改變世界。
「星期三劇社會」的全名是「星期三沒有動力工作生活需要戲劇力量調劑協助融入社會」,對陳子豐而言,星期三雖然卡在七日的中間,不上不下,但象徵著希望:「有啲辛苦,但仲有兩日就放假,好攰,但又好似有嘢帶住你前行,就到㗎啦,就到啦!」
記者:馮曉彤
攝影:劉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