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陳慧今年64歲了。移居台灣五年多,她一直在教書,也繼續寫作。近年她意識到身子確實不如從前,幸好日常還是有些能讓她快樂的小事,例如偶爾睡到自然醒,或是在外出的日子穿對衣服:「如果吹東風嘅話,你要盡量著棉嘅。」
聽起來是已經習慣新生活,但她說國語時始終有口音,筆下的角色仍舊是香港人。陳慧說乾脆直認自己不適應較好,她就是異鄉人。
「但我條氣唔順係,我連喺自己屋企都係異鄉人吖嘛。」2016年,陳慧寫過一部名為《異鄉人》的連載小說,論述主角掉進一個沒有回歸的香港,那裡有巷戰和無故消失的人。寫完後,她差不多就決定要去台灣教書,但沒想到有日會拿著台灣身份證去投票。
《國安法》頒布後,陳慧決定在台灣出版《弟弟》。這本寫傘後創傷的小說,去年10月榮獲台灣文學獎「金典獎」,陳慧於是把《異鄉人》刪剩9萬字,改名為《焚香紀》,連同《拾香紀》一併成書。為甚麼要改名?「我宜家仲唔係異鄉人?咁冇理由仲叫《異鄉人》啊。」不想太直接?「係啊。」
寫作對陳慧而言是甚麼,香港又是甚麼?她用《焚香紀》 的副題來回應:「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遺失了的豈止故鄉?我逃出生天,就為了向你報訊……」她說起2019年返港期間的見聞:「《焚香紀》有啲visual係2019年嚟,我校稿校得好辛苦,心諗仆街,真係俾人睇吖?但經歷咗呢兩年,我就覺得你唔好話我心地不好或者烏鴉嘴,其實已經發生咗。」
「你問我寫作(對我來說是甚麼),我寫作就係咁。我是逃出生天來向你報訊的人。」
2024年1月,香港一間獨立書店的「豬肉枱」上,放著陳慧在台灣出版的《弟弟》和《拾香紀﹒焚香紀》。
在台灣教書的日子
陳慧現時是台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學系助理教授。每周上11至13個小時的課,教編劇碩士班。如果請病假,她要補課,確保學生上足18個星期的課。這裡一個學期比香港長,香港的大學生都開始上第二個學期的課了,陳慧還未呈交上個學期的分數。
要教書的日子,陳慧基本上做不了其他事。寫作只能留待假日進行:「咁你要好小心,即是啲時間我要分配得很好。」她形容自己是很悶的人。除了寫作和教書,其餘時間就是看電影、煲劇、和朋友外出吃飯:「夜瞓已經係好大嘅享受。」
沉悶之外,是否開心?
「點樣講⋯⋯我冇諗過我喺呢度叫做開心唔開心,因為其實呢幾年一直有啲我冇經歷過嘅事情發生。譬如第一次喺台灣投票、第一次追垃圾車⋯⋯」
「如果我年輕,我會覺得嗰啲唔係問題。但係我所有嘅生活習慣、各樣東西都(在香港)建立好咗⋯⋯」她以穿衣服為例:「台灣天氣變化好大,只要嗰日你能夠冇著錯衫,已經係一件事,唔得閒諗其他嘢。」
「喺香港,氣溫18度時一定要著長襪,甚至樽領衫;但喺台灣,你千祈唔好著樽衫,就算樽衫一定要鬆嘅,而且一定係棉嘅,唔可以著冷衫⋯⋯」她拉一拉衣領,「仲有,你要留意佢吹咩風。如果佢吹東風嘅話,你要盡量著棉嘅。所以我會話,嗰天著啱衫嘅話,嗰日就好開心。」
還有沒有人會問你適不適應?
「有嘅,一定有。然後大家會話:『咁耐仲未適應?』梗係唔會適應啦,呢度唔係我長大嘅地方。就算我喺度住十年、二十年都好,都仲係要適應。」
陳慧覺得,乾脆承認自己不適應會好一點的。學期完結前,才有學生兜口兜面對她說:「你來了五年,國語還是這麼差。」帶點責怪的意味,但陳慧複述時一臉沒所謂:「其實佢去到其他地方,佢講英文或者其他語言都會有口音。開頭第一、二年,我都會覺得自己有問題,但有時遇到一啲香港嚟咗三十多年的司機,佢啲國語都唔係好好。」
陳慧會看香港的電影,像《但願人長久》和《填詞撚》,但就錯過了《年少日記》:「金馬場次時間不對,然後它上畫時我病了。」(圖片來源:金馬影展Facebook Page)
出版寫傘運的《弟弟》
2018年是陳慧移居台灣的第一年。她由7月開始寫《弟弟》,寫到翌年2月,寫完大家的反應是:「你寫雨傘運動?好難出版喎。」「總之就係,你唔好寫雨傘。好清楚嘅,大家會諗。咁就算囉,我唔出(版)。」
2019年下半年在香港發生的事,一度讓她覺得不出版是正確的選擇:「你咁輕飄飄咁講返雨傘做乜呢?」直到2020年,港府頒布《香港國安法》,7月1日起生效。陳慧終於改變心意:「我要出,我要喺台灣出。」
陳慧開始聯絡台灣的出版社,才發現實在是不容易:「台灣係一個好客氣嘅地方,佢一定同你講,佢睇過你嘅嘢、佢一定知道你係邊個。但台灣出版業好大,競爭都好大,誠品豬肉枱幾乎每日都有新書⋯⋯你唔會知道你嘅稿俾咗了一個點樣嘅編輯,而佢係咪擅長睇呢啲嘢、佢係咪關心香港嘅議題、佢點樣睇小說呢件事。」
在台灣出一本講香港故事的小說,陳慧完全不知道出版社怎樣去消化這件事,把稿放在桌上開會時又會怎樣定位。她只能一直等,等呀等,等到有一天出版社告訴她,我們下半年會出你的書:「到我睇到呢本書,已經係2022年底。」
她說等待是正常的。《焚香紀》也早已交稿給出版社,本來打算待2月台北書展前後才出版,但因為《弟弟》拿了金典獎,出版時間推前了,逼得她在一個半月間把《異鄉人》由11萬字刪剩9萬字。
陳慧:「《拾香紀》攞獎開心,係我寫嘅小說攞獎,《弟弟》攞獎開心,係因為《弟弟》攞獎。你哋(台灣評審)睇到《弟弟》,呢件事令我感動。」
本來就叫《焚香紀》
「我,連十香,生於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卒於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1996年,陳慧成為全職作家,寫下《拾香記》。這本以描寫連氏一家生活及經歷為名、側寫香港回歸前社會大事與集體記憶的小說,獲得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
「太多人俾咗《拾香紀》一種label,覺得佢好甜美⋯⋯但某個程度上係一廂情願嚟㗎嘛,我喺封面已經寫咗啦,1974到1996嘛,死Q咗㗎。」
《拾香記》面世近廿年後,陳慧在一家網上媒體連載《異鄉人》。角色取自《拾香紀》,寫的是回歸後的香港。經歷過遊行、重遇連城、最後逃離了香港的林佳——連十香的愛人,掉進另一個香港。他後來才發現,那裡是沒有回歸的香港,一個奇怪、大樓在倒塌、有巷戰的香港。
在陳慧的電腦檔案夾,小說的名字一直是《焚香紀》。為何當初連載時不用這個名字?「哇,點出啊?」她反問:「『焚香』喎,你想點?」但書中描述的城市,確實給她這種感覺:「係焦土嚟㗎。」
陳慧反覆形容,《焚香紀》是很「dark」的作品:「我對香港嘅感覺就係咁,2017、2018年嘅時候。」傘運過後流行過一句「深耕細作」,但不久之後發生「魚蛋革命」,再然後就是首次出現的「DQ」:「我就好灰。其實當時大家都好平靜,不過係DQ咗幾個議員咋嘛⋯⋯」她用力重複一次:「咋嘛。但我就已經去咗嗰度,林佳跌落去嗰個地方。」
「嗰度係一個冇回歸到嘅香港,其實係好政治唔正確⋯⋯但就算話俾你知冇回歸到,我哋有冇咁樣嘅勇氣去發生好像入面嗰種,幾乎係革命嘅嘢?」
2019年10月20日,藝發局藝術範疇代表投票日,同日有35萬人在九龍區遊行抗議警暴。
2019年﹒香港
寫完《焚香紀》後不久,陳慧決定去台灣教書。不是移民心態,她仍身兼藝發局委員一職,要回香港開會。甚至乎2019年的七一遊行、9月人鏈、10月藝發局換屆、11月區議會投票,她都在香港。
她說起某次在香港街頭的經歷,描述得很細緻,仿佛是不久前發生:藝發局換屆投票日,她坐巴士到旺角,投票後打算過尖沙咀。她知道尖沙咀警署前方有示威者,但也有「和理非」在。於是陳慧告別朋友,獨自走到佐敦,身後不斷傳出拉閘聲。然後她看到後巷裡,有個少年在製造汽油彈⋯⋯
「我唔知邊個嚇親邊個⋯⋯我唔belong to街上嘅人。」她意識到該找棟大廈躲避時已經來不及,四周的店舖已經落閘。幸好一個中原地產的「四眼仔」經紀落半閘時叫住了她:「太太,你想去邊?」
陳慧說我想去搭隧巴,經紀就教她繞路行去尖沙咀碼頭。她在中環落船時已見到防暴警站在眼前:「我就諗,其實當年日本仔入城都係呢種眼神,真係你~老~味。」
她最後一次回港是2020年1月。酒店房貴,陳慧趁旺季前提早回港過年,年三十晚夜機返回台灣。從此,陳慧再未踏足香港。
「咁就四年。」她沒想到再次見到自己弟弟時,他已經一家人移民到英國。
我係異鄉人
2022年9月,陳慧拿到台灣身份證。是否因為《國安法》才決定留在台灣?「一半一半⋯⋯當我見到某啲畫面嘅時候,我唔想再返去。個城市唔同咗樣嘛。」
她放輕聲線,補充說自己在香港已經沒有親人:「冇㗎,就好似我爸爸,佢以前咁樣飄嚟香港,我咪咁樣飄嚟台灣。」
那你現在是香港人?台灣人?拿著台灣身份證的香港人?陳慧也不知道怎樣說。在她心目中,香港早就死了——打從自由行出現之後。食飯落單時夥記不懂說廣東話、走在街上腳會被行李篋輾過、還要幫弟弟「撲奶粉」給他的下一代⋯⋯來到台灣後,她知道要尊重這裡的價值觀,但無法不承認自己仍可能被視為入侵者。
「係啊,我係異鄉人嚟㗎。」她語速加快,語氣稍微激動:「但係我條氣唔順,我喺自己屋企都係異鄉人吖嘛。即係除咗踢你個篋,我仲可以做咩呢?」
她如此形容現時的香港:「好似冇事發生,又好似變化好大。」「你會知道其實冇乜事,即係香港唔會有更嚴重嘅事㗎啦。佢(李家超)唔係嗰種好高姿態、想俾人睇到佢好硬朗(的人),佢唔需要。」
寫作令我保持對生命的標準
會繼續寫香港的故事嗎?我會,陳慧答得肯定。這五年來她在文學雜誌上寫了很多短篇,全都未結集出版過;在她腦海裡,也還有很多故事未寫成:「嗰啲全部係香港嘅。」
她不太敢寫台灣,就算正連載的小說背景是在台灣,角色還是來自香港。不寫香港可以嗎?「點解唔寫?」她引述《焚香紀》的副題:「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遺失了的豈止故鄉?我逃出生天,就為了向你報訊......」
「你問我寫作,我寫作就係咁。我是逃出生天來向你報訊的人。但係逃出生天唔代表每一件事一定係啱嘅,我只會話嗰度死咗好多人。」
寫作對你而言,是甚麼?「對我嚟講就係我嘅狀態。我寫作需要一個狀態,亦都因為我要去寫作,佢令到我嘅狀態似返個人。」她坦承,總有些日子她會不刷牙、不洗澡就上床,或者沒理由地遲遲不睡,追看極沒有養分的韓劇⋯⋯
「即係會有嘅,但OK,你就俾自己瀡到最底,就當入黑洞囉。」入過黑洞也不要緊,否則不會有《焚香紀》:「因為要寫作,我要去知道好多嘢,我要去睇好多嘢,我要去關注好多嘢,我要去品味好多嘢,我唔可以俾自己變鈍。我要敏銳,我唔可以麻木,因為我要寫作。呢個係寫作對我嘅意義。」
「我鍾意教書,因為教書令我變成一個更好嘅人,其實寫作某程度上都係。但寫作更嚴重,寫作令我保持一個對生命嘅標準。」
記者:梁皓兒
攝影:盧曼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