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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盼捍出版自由 歷拒印拒租等終結業離港 山道負責人:不想每日活在恐懼

原盼捍出版自由  歷拒印拒租等終結業離港  山道負責人:不想每日活在恐懼

(獨媒報導)牆上水牌印滿大廈各單位的公司名稱,卻不見「山道文化」。搭電梯上樓,走到單位門口,始能透過鐵閘上的貼紙確認,就是這裡。推開門是堆積如山的包裏,還有一疊疊未開封的書本和忙於處理訂單的Sam。

兩個月前,山道文化宣布創辦人之一Sam將要離港移民,出版社會在2023年年尾結業,兼一口氣推出最後三本新書。結果在「結業」後的半個月,Sam和拍檔楊子俊仍舊忙過不停。

坊間認識山道文化,大概都源於楊子俊,但其實出版社是他和Sam一起創立的。2020年7月左右,《港區國安法》頒布前後那段時間,已辭去正職的Sam和不獲女拔續約的楊子俊決定做點事,以明確姿態證明他們不願被恐懼吞噬:「我哋開一間新出版社,就係要堅守、捍衛出版自由。」

三年半間,Sam說山道也不是經歷了很多,不過是被拒租過、被拒印過、被拒絕參與官方書展⋯⋯沒有一個很具體的轉捩點讓他決定離開,只是有些東西不停累積,而儘管有時可以迎刃而解:「但有一樣嘢冇得解,就係唔知聽日會唔會到我因為煽動刊物而被捕,跟住無限期還柙。」

「我唔想再背負呢啲不必要嘅擔憂做人。算啦我離開呢個行業,我離開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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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楊子俊相識逾十載 由學生變拍檔

Sam是楊子俊的學生。11年前,初出茅廬的楊子俊回到母校教書,成為Sam的通識科老師。當時通識是新學科,問題沒有標準答案,加上楊和學生年相差不大,Sam形容上堂氣氛為「chill」。後來他升讀大學,選修中文系,當楊子俊首次計劃出版通識參考書時,找上了Sam當編輯。

為甚麼找你?Sam沒問過楊:「可能我⋯⋯易呃啩?」

至於讀中文系的原因,單純因為他對創作感興趣:「文字可以喺好多地方用得著,都想以文字維生。」楊子俊邀請他擔任編輯時,Sam也沒想過拒絕:「諗住試吓,『編輯』聽落幾型。」那是他首次去編輯一本書,工作包括確保書中內容文從字順、沒有語病和錯字,也要進行fact che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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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識總輯2022》,楊子俊著,山道文化出版。

2019年,Sam大學畢業。「想做咩嘢冇乜諗過,唔想做咩反而有諗過。我唔想做老師。」他說既難以接受每日返七放五、放假改簿的生活方式,也不願成為只求保住鐵飯碗、無心教學的人:「我做乜都得,總之唔要做老師。」

他最終投身傳媒行業,在一間報館任職編輯半年,2020年2月辭職。離開是因為陷入了上述那種重複、循環的生活模式——每日準時到公司拍卡,等記者交稿,改稿後待夠八個小時才能離開:「好似危害緊我的青春。好焦慮,我會唔會成世都係咁?」

他還記得臨走前收到公司電郵,說因為疫情要減人工,希望大家共渡時艱:「我心諗好彩走得快。」但Sam仍形容這段時光是有趣的,讓他見識和體驗了較正規的出版模式,也重新認識了傳媒行業的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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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創山道文化 擺出姿態捍衛出版自由

辭職後Sam租了個工作室,在楊子俊介紹下接些編輯工作,例如為柳俊江編輯《元朗黑夜》。那段時間,他還編了一本有關反修例運動的書籍,楊則忙於撰寫他的個人自傳《逆權教師》;Sam形容,《元》和《逆》可以說是山道文化的「開山之作」。

在2016年出版通識書時,楊子俊已經成立了名為「山道出版社」的公司。但到了2020年,他和Sam再成立了「山道文化」。Sam解釋,本來他和楊的合作模式比較似是「打工仔和老闆」,但隨著楊把越來越多的工作交給他,他們想把關係轉換成較對等的「合作夥伴」。

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是當兩人見證著《港區國安法》的出現,便想要擺出明確的姿態,顯示他們不願被恐懼吞噬:「我哋開一間新出版社,就係要堅守、捍衛出版自由。Somehow 係我哋對自己嘅一個宣言,提自己要不斷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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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中學時代萌生的初心,我理想成為一個『寫歷史的人』,所以踏上記者之路。離開崗位這些年,這份初心,差點要忘記了,命運的偶然又勾起了久違的願望。在『721』發九個月的這一天,我決定要最後當一次記者:用文字重組『721』的歷史記錄。」——《元朗黑夜》,柳俊江著。

兩人分工清晰:大方向一起決定,再由Sam進行文字編輯、校對、發行、聯絡作者和書店等,楊子俊則負責設計、排版、應對傳媒等。2022年楊入獄後的半年,山道沒有出版任何新書。Sam說欠缺楊的技術支援,本來就難以製作新書,而且若沒有楊幫忙「把關」書藉內容,他們難以拿捏界線。

三年半間,山道出版了數十本書,當中至少六本曾被拒印或被拒發行。試過有作者把書本交給他們付印後,「淆底」要求銷毁;也有刊物由他們印製,但未能以「山道」的名義出版。

山道也曾想過在鬧市區租下較大面積的單位,用作辦公之餘也順道設置一間小書店,方便讀者購書,但因連續被業主「起底」後遭拒租,最終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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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內有一套完整的打印、裁紙及訂裝器材,是兩人在2020年時購入的。起因是想降低出版門檻,讓財力和知名度有限、只能少量印刷的新晉作家也可以嘗試出版的滋味。

2021至2022年:難捱的七月

能數算出每個想放棄的時刻嗎?Sam說第一次是2020年山道成立後不久,當他們想出版一本有關反修例運動的書,卻被多次拒印:「真係feel到白色恐懼好快嚟咗。」不過他們最後以「斬件式」成功印刷該書,放棄的念頭就消失了:「第一次面對拒印,所以嗰吓有啲『算啦,唔印啦!』我唔知係晦氣說話,定大家真係已經會執行。」

然後是2021年的香港書展。山道文化是場內極少數仍有售賣社運相關書籍的攤檔,結果遭人舉報。警察來攤檔看過後,說沒問題,但同一時間發生的羊村案,令Sam有一刻想過是否給山道的signal:「啱啱警察搵完我哋,就爆單咁嘅嘢出嚟,煽動刊物喎,咁年代久遠嘅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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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22日,警方在記者會上展示羊村系列繪本的內容。

2021年7月22日,警務處國安處拘捕5名香港言語治療師工會成員,指他們涉嫌串謀發布三本煽動性刊物,即由工會出版的羊村系列繪本,內容講述羊村抵抗灰狼入侵,以及羊村十二勇士因大灰狼迫害而被離開家園。新聞滿天飛之際,楊子俊立即上網查看繪本內容,和Sam一同分析為何「有問題」。

事隔兩年多後再次回想,Sam仍形容為心有餘悸。那是他最害怕的時期。就個人而言,Sam當下想過「算數」,但過了一排,這念頭又消失了:「唔忍心辜負讀者喺書展期間咁搏命幫襯,轉過頭你執咗佢?」他說山道在該年書展大受歡迎,《逆權教師》、《元朗黑夜》、《動物農莊(港豬版)》等所有書幾乎「清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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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香港書展。

但到了2022年,山道文化接獲貿發局通知,被拒絕參加香港書展。Sam承認頗大打擊:「係一個主動嘅措施,話你聽唔摻你玩。去到貿發局都要咁做,即係官方有意識去打壓。」

山道很快作出應對,聯同十間本地獨立書店另覓場地,籌辦「香港人書展」。未料開幕前兩日,場地業主突然中止租約,書展被迫取消,只能改以網上進行。Sam充分感受到功敗垂成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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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13日,山道文化宣佈因場地業主中止租約,「香港人書展」實體書展需取消。

同年,楊子俊被警方上門拘捕,指他將因為2019年的612事件被起訴非法集結。楊決定在該年8月認罪。「係因為佢612嘅舉止,定同佢宜家做緊嘅出版工作有關?」Sam也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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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間有悲也有喜。2022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時,山道很快就決定要出版一本烏克蘭照片集,扣除成本後把收益捐給當地人道組織。書本料售出過萬本,令Sam意識到香港人仍有能力眾志成城完成一件事,有點喜出望外:「即使當下都suffer緊某啲嘢,都仲係願意去幫助、去pay attention比其他需要幫助嘅人民。呢樣公民素質係好勁揪,自己都搞唔掂啦、自己都被打壓緊啦(笑),仲要捐錢比烏克蘭。」

2023年:離開出版業 離開香港

Sam最後一次感到掙扎是2023年。楊子俊服刑完畢出獄後,山道又出版了一本新書。不過,Sam覺得每日看的新聞越來越荒誕。羊村案、蘋果案、立場案等指控文字有罪的案件陸續上庭、開審和判刑:「好似每日要心存僥倖咁諗『未到我』,但我唔想重複恐懼、重複擔心,諗到底邊一日到我被拉⋯⋯嗰吓就知道,我唔想再背負呢啲不必要嘅擔憂做人,算啦我離開呢個行業,我離開香港。」

他形容是不停累積一些東西,有些可以迎刃而解,例如被拒印就找更多廠房商討、被拒租就轉用另一間公司的名義簽約:「但有一樣嘢冇得解,就係唔知聽日會唔會到我因為煽動刊物而被捕,跟住無限期還柙。」

未至於有入獄的準備,但總會想像過如何面對叼難盤問;也見過心理治療,作用不大。到了9月,Sam去了一趟日本旅行,回香港當晚告訴楊:我要離開這一行,同時離開香港。對他而言,兩者是捆綁的——留下來就要留在出版業,離開出版業就索性離開香港:「只要留喺呢個地方、留喺呢一行,我每一日都要擔驚受怕。點咁無憂無慮嘅日子要好似奢侈品?」

決定離開後,他說心態開始改變:「我只要捱埋呢段時間,我就可以relive、restart。」即使工作量和之前相若,Sam也覺得心態上舒服得多:「當我知道,過多排我就有個好長嘅假期,我就覺得唔緊要啦、是但啦,做埋啲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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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在結業前一口氣推出三本新作,包括由香港新聞工作者編纂的《未完待續》、輯錄經典的《魯迅選集》和由前視藝及通識教師vawongsir繪畫的《加多雙筷》。

為香港做到盡 盼在外地推廣廣東話

Sam公告要離開後,身邊大部分人都是理解的,但也有人挽留他、著他不要走。楊子俊提議過,他離開後可以遙距繼續工作,但Sam不想:「我就係想脫離個圈,離開之後繼續遙距(留)喺度,冇意思。」

「山道對大家嘅意義係咩?我到而家都唔係好掌握到。係出版自由?幫大家做咗好多嘢?」如果要和他人比較,Sam說山道其實也不是做了很多事,但他自言已經「做到盡」:「無論對呢個行業定香港,已經盡晒我可以做嘅事,做得都做啦。」

Sam坦言沒甚麼不捨。過去幾年如「斷六親」般工作,現在他開始會約朋友,回復較正常的社交生活;他又寫了to do list,問朋友借相機四周拍照、報名跑渣打馬拉松、聽演唱會、在手臀紋上山道的標誌和獅子山山脈⋯⋯香港和山道,是他過去幾年最牽掛和為之努力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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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身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過去的經歷和做事的宗旨。對Sam而言,山道這間公司的精神是獨一無二的,也是他成長的一部分。

離開後有何計劃?他說首先要休息,「做啲唔洗用腦嘅工作」,也可能會遠離香港新聞。待身心準備好後,Sam希望做一些推廣廣東話的工作。這是他投身出版業以來一直想做的事,由山道出版的廣東話版《動物農莊(港豬版)》也是他最自豪的作品:「真係推廣廣東話文化、做公民教育,而唔係消費社運、政治嘅書。當本地文化政府都唔重視,唯有民間去做。」

「如果有一日我準備就緒,而香港需要我,我會義不容辭咁返嚟。但至少呢一刻,我覺得我不被呢個地方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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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農莊(港豬版)》,山道文化出版。

記者:梁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