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深水埗係啲窮人住嘅地方嚟㗎」,《濁水漂流》中吳鎮宇飾演的輝哥,望着區內冒起的一棟棟高樓這樣說。
「南昌一號」、「愛海頌」、「海柏」,導演李駿碩數算近年通州街與海壇街一帶落成的重建項目,不勝唏噓。「你行一趟而家起緊嘅海壇街,完全唔同樣,同你嘅生活係有種超現實嘅感覺」。
一街之隔,通州街天橋底是重重圍封的鐵絲網。曾經,這裏是多名露宿者居住的地方,但2012年農曆新年,警察和食環在沒有事前通知下將四十多人的家當棄至垃圾車,事後露宿者控告政府,要求道歉及每人賠償三千元,政府卻拒絕道歉,只願賠償二千;後來露宿者在橋底搭建木屋,又被警方指發現槍械,至前年被全數清拆,他們繼而遷至附近的公園,橋底空間則一直閒置。
從2012年的清場,到上法庭告政府不獲道歉,到橋底木屋被拆卸再逼遷,對李駿碩來說,都是同一個「掃蕩的過程」。城市急速發展,意味「有礙市容」的窮人冇得留低?李駿碩無法站在當權者的角度解釋因由,但事實就是,「通州街清咗場,然後你就起咗成個海壇街啦。」
《濁水漂流》以清場事件為藍本,講述輝哥與其他露宿者聯同社工向政府提告的一年經歷,以及從橋底遷出的過程。對李駿碩來說,2012年那天,或許可以視為一切的起點,而他想記下這些露宿者的故事,還有這個社區的變化。
一切從清場開始
2012年2月15日,農曆新年最凍的那天,警察和食環署在沒有事前通知下,將通州街天橋底40多名露宿者的家當,全數當作「廢物」棄至垃圾車。
那年李駿碩還是中大新聞及傳播學院的學生,為了報道此事,連社工也沒有找,就幾個同學親赴現場採訪,跟露宿者聊天。他記得,那天早上剛好有露宿者吸毒過量,在公廁過身,有人甫坐下便對他說:「其實我都想跟佢去(死)的,但神父話自殺上唔到天堂,我好想上天堂見我阿媽」,也有人說着說着,便直接在他面前除褲打針。
從前在深水埗讀中學的李駿碩,搭巴士返學放學都會經過通州街,「好知道呢個區域的分佈」,但頭一次走進露宿者之間,還是對他們「唔覺得要有遮掩」的日常,感到有些錯愕。
對露宿者的記憶就此埋在李駿碩心中。直至2017年,他在劍橋大學修畢性別研究碩士課程回港,因為要寫一個關於中醫的劇本,便隨李家麟醫師到通州街橋底義診。多年後重回舊地,驚覺橋底已變了模樣,露宿者不再席地而睡,而是遷入一間間木屋;而一旁的舊樓,亦紛紛遭剷平,成了沙塵滾滾的工地。
看見露宿者還有周遭環境的急遽變化,李駿碩萌生了為這個地方寫下劇本的念頭,並決定以2012年那次清場事件為主線——對他來說,那是這區變化的起點,而露宿者正是最直接的見證人。
不是例外的故事
要在大銀幕呈現露宿者的故事並非易事,但李駿碩很清楚,「我唔可以唔講吸毒呢件事,因為咁係對事實不忠」——當現實中通州街橋底大部分露宿者都有吸毒習慣,他不想筆下的角色是個「例外」。
於是,戲中描繪輝哥一出監獄,便在大腿注射海洛英;大勝(朱栢康飾)毒癮起,便要借錢頂癮。與現實一樣,有人當然從來沒有想要戒毒,或者嘗試戒但失敗,但其實也有不少人成功戒除毒癮,像是陳妹(李麗珍飾)。
一如深水埗不少露宿者,戲中角色言談間都會流露出對過去的內疚,但有關他們過去的故事,卻又甚少展現觀眾眼前。李駿碩說,這是他刻意的選擇——「我希望講露宿者就係講露宿者嘅生活,唔係講佢地點樣由唔係露宿者變成露宿者」。
不少人或會覺得,要知道露宿者背後的故事,才能同情他的遭遇,但李駿碩強調,一件事的對錯並不取決於受害人的背景,亦不需要知悉他的過去才能為他抱不平。像是去年黑人George Floyd被警察壓頸窒息而亡,有支持警察的人說Floyd生前吸毒和犯罪,「但咁唔代表佢抵死囉,唔代表我哋唔應該幫佢追討佢被殺嘅事實。呢個人之前做過乜同警察有冇殺人係兩回事」。
同樣地,李駿碩說,警方和食環在寒冬時沒有通知便將露宿者的家當掃進垃圾車,本身就是不仁的行為,不論露宿者有沒有吸毒、或者以前做過什麼都有權向政府追討,為自己爭取應得的公義。「因為擁有公權力、執行武力嘅人係唔應該咁對待呢個社會嘅人。」
誠實面對距離 無批判地同行
雖說盡量貼近真實,但電影中,還是有一個「例外」——堅持要政府道歉的輝哥。李駿碩說,現實中,露宿者全都接受了政府的2000元賠償,但他始終想寫一個堅持的角色——「因為政府賠錢而唔道歉嘅意思就係,佢以後都可以繼續清你囉」,但若然只是賠錢而不道歉,「咁個錢係咩嚟?一個意外賠償?」
李駿碩坦承,這是他個人的取態,故落筆時亦特地問當年協助露宿者索償的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吳衛東,輝哥的堅持在現實中是否可能發生?吳衛東透露,其實當年都有人感到不公,想繼續打官司,但最終礙於群眾壓力而作罷,故輝哥一角也並非沒有可能。
雖然如此,李駿碩亦強調,現實中及戲中決定接受賠償的人,並不就是「有違道德」。這終歸也是一個很人性、也是很能諒解的選擇,而李駿碩說,他在戲劇改動之餘,亦想保持對原訟人的尊重。
做過記者、碩士讀性別研究,講述他人的故事時,李駿碩很關注倫理的問題。「要知道你喺邊一個角度出發去講呢件事,要見到你自己喺呢件事上嘅位置。」李駿碩說,他與露宿者存在實實在在的距離,故創作劇本時,不能抹去自己的位置,假裝從第一身述說露宿者的前世今生。
於是,電影出現了不少李駿碩的痕跡,像是想訪問輝哥個人背景但被拒絕的記者,還有協助露宿者但家境不裕、偶有軟弱的社工何姑娘(蔡思韵飾)。當他們出現於螢幕時,彷彿在提醒觀眾,我們始終與露宿者隔着無法跨越的距離。
認知到距離了,然後呢?「冇啊,必需要誠實去面對囉」,李駿碩答得爽快,就像他在首映後曾說過,何姑娘與露宿者之間不是「沒有距離的謊言」,而是認知到距離後,仍「願意同行」。
而同行的時候沒有批判。李駿碩說起,從前高考通識科講吸毒的原因,同學紛紛利出朋輩影響、賭錢、家人問題等因素,但老師卻抛下一句:「因為有毒癮而吸毒係一個原因嚟」。一般人說起吸毒的露宿者,或許很快上升到自作自受的道德批評,但李駿碩說,唯有將毒癮視為原因,才能正視吸毒為一個可以及需要治療的狀態。
不帶批判地將露宿者的行為與感受放上大銀幕,是李駿碩與他們同行的方法。
從來都有的苦難
2018年,李駿碩執導的首部長片《翠絲》講述跨性別者的心路歷程,三年後,自編自導的《濁水漂流》將目光放在橋底的露宿者。同樣觸及社會弱勢的題材,但風格與處理手法截然不同,李駿碩說,這次他創作的信心大了,亦對觀眾理解及接受的能力越來越有信心,「唔需要所有嘢都畫出腸」。而演員亦理解到,「唔需要喺鏡頭前炸裂地喊或叫嚷、展示,大家都知佢演得好」。據他所說,吳鎮宇每次哭都刻意背住鏡頭。
《濁水漂流》的劇本2018年夏天動筆,2019年10月24日至11月19日拍攝,那時正值反送中運動最激烈的時期,李駿碩坦言,當時無論自己抑或演員的心理狀態都很難受,不少心儀的地點又因衝突而去不到,一度想過要停拍。但想到戲中取景的橋底將要做工程,搭建出來的街景亦不可能隨意拆卸重建,唯有硬着頭皮拍下去。
結果在一種近乎「走鬼」的狀態下拍攝完成,很多時拍了一個take就要轉場,「你只可以相信當下的決定」。李駿碩說,如今的成品與最初的劇本相比,少了點幽默和柔情,多了分剛烈和決絕。
經歷過社運和疫情,看到吳鎮宇飾演的輝哥憤怒地控訴政府,許多人都覺得道出心聲。李駿碩說,戲中情緒固然有因時代而放大,但其實早於運動前,劇本上那股強烈的控訴已經存在。畢竟,露宿者長久以來就在這城市面對諸種壓迫,只是大家看到卻不願關注。
所以一切並不止是19年的事。「我哋呢刻覺得哇,個時代好悲慘啊,我哋好多苦難⋯⋯可能無家者從來都係有咁多苦難。」
「我哋只係一齊無家咗。」李駿碩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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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未來,李駿碩說他會繼續拍電影。拍過性小眾、露宿者,他「反高潮」地笑說,接下來想拍關於自己的愛情故事。說着又不忘補充,其實他和黑人男友的故事也有一定的政治性。
近年有個說法,是香港年輕導演都愛拍社會議題,但李駿碩說,他不想用「議題電影」來形容自己的作品。「因為都係人嘅故事咋嘛」,就像《濁水漂流》中,「我要追討一個賠償、一個道歉,都係人嘅故事,都係人嘅情感」。
當整個城市急速變化,可有想過未來連這樣一個要求政府道歉的故事都未必能拍?「有得做就做囉,冇得驚咁多,我亦都唔會非常之惶恐」,李駿碩答得坦然。
「如果你明禁嘅,咁樣都唔得嘅,我咪做第二樣嘢囉」,李駿碩頓了頓再說:「但係我唔會放棄講香港嘅故事」。
記者:黃蕊獻
攝影:麥倩怡
場地提供: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無家者生活誌》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