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嘉晋導演的 Diverse City Studio 獨腳戲作品《空.中.宅.女》,是翻譯自德國劇作家 Franz Xaver Kroetz 的 1971 年作品,由蘇子情沉默不語地演足約七十五分鐘。
根據導演於演後座談會所說,Kroetz 是一位反對觀眾沉醉於消費主義中的戲劇人,於是會見到《空》劇的女主角在頭約六十分鐘的戲份中,巨細無遺地以自然主義的戲劇風格演繹了大量生活瑣碎事,由換衫、煮東西吃、照鏡、上厠所、聽收音機、替枕頭刺繡等「情節」構成的極簡約戲劇效果,似抽走了絕大多數戲劇作品擁有的戲劇衝突和劇作意義、訊息,使這翻譯劇據說於美國公演時,曾出現 1/3 觀眾在演出中途憤而離場的局面(看來是頂不順演出的沉悶),幸好筆者看的一場祇有兩位觀眾離場及有近半觀眾參與演後談,也許證明香港觀眾比美國觀眾對「另類的演出方式」更有包容度吧?
筆者看《空》劇頭約六十分鐘時,心中祇疑惑過「是否到了劇末仍做著各種生活瑣碎事?」,卻不感到沉悶,因見到台上擺放和女主角所做的所有東西,都不是亂擺亂做,而是十分切合女主角那重視整潔、做事有條理、細心、講究生活品味、懂得自得其樂的個性/做人態度,觀眾看見女主角及其家便似感受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向自己分享著獨居可以是很滿足」,令觀劇過程像逐漸地認識了一個新朋友般有趣。導演說女主角是住在工厦,而宣傳單張則寫女主角住在「精裝劏房單位」,可是從擺放了大量真實傢俬、電器、家居物品和有真裝修的佈景來看,她便不像住在工厦或劏房,卻似住在狹窄但裝修精巧、舒適的私樓單位,無論從沒有牆分隔但佈局井井有條的開房式廚房、餐桌、電視機位置、可兩用的沙發/床,還是從鏡與燈飾的精巧設計、多對擺放得整齊的鞋,都可感受到女主角就算沒錢買樓也不會太窮(宣傳單張寫收入兩萬),能有錢有心有力地將本來空盪盪的單位變成讓她追求生活品味、理念的小天地,足以教人反思:如果我比女主角更沒錢,還能在各種生活局限中令自己活得更好嗎?
女主角見到窗簾有污漬要即時抹掉才心安,又經常照鏡以整理儀容,偏偏編/導没安排她工作完一天後洗澡,便顯得跟女主角愛整潔、愛舒適的生活習慣和自然主義的戲劇風格格格不入,當然可能是基於演員不願意裸露自己的身體私處(劇中是有上厠所大便戲,靠「就位/借位」避免觀眾看到私處) 或解決不了在台上使用能出水的花灑。女主角用心烹調特色雞蛋、替枕頭刺繡、將餐巾摺得像高級餐廳一樣……等生活情趣,可見她是樂在其中並似向觀眾反映:人要多學習和經歷各種新事物,才會得到快樂。
女主角心中全是快樂而沒有受孤獨之苦?看頭約六十分鐘戲份時,便因女主角有聽收音機的習慣而大概得知答案。劇首電台 DJ 司勳 (他是真實的香港電台 DJ ,特為此劇錄了個約半小時的節目) 說「夜晚好多人一家大細出街食飯」之類,跟獨自進餐的女主角構成了強烈對比,雖見她食時聽到 DJ 的話似若無其事,但筆者感到這份若無其事似裝出來,其後 DJ 說「每個人都喺自己嘅跑道同自己比賽」及播出歌曲《The best is yet to come》,則似替孤獨的女主角打氣。DJ 所說的每句話/所播的每首歌不是一味針對女主角的處境去講/去選,否則就顯得造作,然而觀眾目睹女主角聽收音機時似偶然觸動到內心的情感,自然聯想到自己也會因一齣戲的情景或一首歌的歌詞跟某件現實事很相似,便深感共鳴得帶來各種思緒起伏。
演出至約六十至七十分鐘,女主角開始做一些有異樣、看來不是健康或美好的事,觀眾會猜想這些事反映女主角有過怎樣的生活經歷,可是跟之前戲份見女主角做某件事便明確反映她是怎樣的人不同,這段戲是不見編導提供任何答案,如 DJ 司勳說他要暫别電台工作遠赴倫敦,女主角聽到此暫别之言便臉露很深的感觸,筆者猜想該份感觸可能來自孤獨的她一直視 DJ 為生活上唯一的朋友(她怕失去 DJ),也可能是 DJ 的離别令她勾起自己痛失了重要的家人或男友,亦可能是「DJ 遠走倫敦」令她感慨近年香港那糟糕的政治、社會環境掀起了無奈得很的移民潮,當中的謎團跟女主角於床上看了一封信後臉露惆悵(信的內容是涉及誰?)、三個枕頭分别繡上"A"/“R"/"G" 的字母(不知代表甚麼?)、在短時間內多次上厠所大便但又似便秘(是身體或心理出了毛病嗎?)、要檢查家門有否關好才睡(為何沒安全感?) 等劇場畫面一樣,能刺激觀眾的解讀慾和聯想慾,並感到連串畫面、迷團如女主角於全劇中頻密吸著的電子煙,或許是導致她在《空》劇劇末五分鐘選擇服過量藥物自殺的原因之一,至於哪個才是真正原因?就祇有女主角自己才知道,但肯定不是煮蛋、刺繡、摺餐巾等健康的生活情趣。這齣耐人尋味的戲除了有解讀和聯想的趣味外,也道出一件既有意義但很可怕的事:人自殺前可能還懂得怎樣活得快樂、健康,偏偏快樂、健康外還可能有對别人收藏起來的內心抑鬱、陰暗面,怎樣不被抑鬱、陰暗面觸發成自殺的衝動?是此劇值得觀眾看後多探討之處。
觀眾席前有兩部電視機,於演出大部分時間都像分割成四格畫面的大厦閉路電視,使觀眾透過四個鏡頭像看真人騷般窺視著女主角在家中的一舉一動,包括有一個鏡頭會對着厠所拍著她脫下褲子的模樣,到劇末才見四格畫面變成一個大畫面,像電影鏡頭般拍攝女主角自殺的實況。觀眾又見到一個拍攝著觀眾席的畫面閃現了約一秒,錄像設計師盧榮像以布萊希特式的疏離戲劇手法促使觀眾就全劇的錄像效果作思考,例如筆者會思考:除非有心犯法,觀眾於現實中是不會透過閉路電視做偷窺狂,但無論是社交網絡的活動,還是粉絲追逐偶像、普羅大眾追看新聞人物,都見大眾習慣以似偷窺的好奇心關注某個/些人的一舉一動。當然這衹是筆者的想法,其他觀眾可以就兩部電視機有屬於自己的詮釋,《空》劇在創作上最大的意義,正是别要觀眾就角色演繹得清楚的經歷、思緒產生共同的共鳴,而是觀眾可就劇中各個沒有答案的謎團,產生各種各樣的想法。
把《空》劇的宣傳單張文字跟演出內容對照一下,便感受到文字顯得怪異,文字寫女主角「六點半天黑前歸家」,令筆者即想到:此劇以實時的自然主義方式演繹女主角由歸家到上床睡覺再到自殺的過程,不計自殺戲全劇約演了七十分鐘,換言之女主角的上床睡覺時間是七點四十分,怎會有香港人那麼早睡?假如宣傳單張沒提及「六點半天黑前歸家」,觀眾可能會想到女主角放工後參加一些興趣班,直到十點半歸家並於家中煮蛋當作宵夜,這不是更合情理嗎?宣傳單張上另一要改善的是欠缺導演的名字,此予人粗疏之感的做法會使人擔心演出效果是否同樣粗疏,從而錯過購票看其實演繹細膩的《空》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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