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灣村村長郭海賢兄長的棚屋,屋內由木材搭建,2023年「世紀暴雨」致下灣村嚴重水浸,部分木材有發霉痕跡。郭海賢左邊的相片是兩兄弟已逝的父母,右面數目字「4」是地政人員3月8日入村作凍結人口登記時所刻下的標記。
(獨媒報導)政府公佈發展新田科技城大計,位於落馬洲的下灣村絕大部分範圍將被發展創新科技城,最快2025年第三季收地,將要面對「滅村」命運。其實早在2021年,下灣村已被大規模收地,以發展毗鄰的落馬洲河套區設施,「最後村長」郭海賢的居所剛好在收地界線旁,避過收地;但今年3月,地政人員入村進行凍結人口登記,事前沒有派官員落解釋發展計劃。
見證過上世紀有解放軍和英軍駐守邊界、偷渡潮時期深圳河遍佈浮屍等,約百年歷史的村落終敵不過科技城。郭海賢指村中老人絕望而流淚,群起討伐之聲不絕於耳,奈何敵強我弱,螳臂焉能擋車:「政府咁大嘅勢力,點樣可以同佢爭呢?冇㗎嘛,政府話乜就乜架喇,尤是宜家,多嘅嘢唔好講喇,廿三條(已刊憲)。」
落馬洲下灣村被納入新田科技城發展範圍
落馬洲下灣村位於落馬洲管制站、落馬洲站東面,河套區的西面,是一條約有百年歷史的非原居民村。2019年9月,政府開展研究,為「新田/落馬洲發展樞紐」制定初步發展大綱圖,當時下灣村未被納入發展範圍。
其後,2021年10月政府公佈《北部都會區發展策略》,建議擴大發展範圍並發展成新田科技城,須提供足夠規模的創科用地,建立完整創科產業生態圈。2023年5月,發展局公佈新田科技城建議發展大綱圖,建議提供約300公頃的創科用地(包括河套區),以應付創科產業發展所需,範圍擴大至近乎整條現有的下灣村。發展局指,下灣村部分地方毗鄰河套區和港深口岸,發展創科具地理優勢和協同效應,亦包括在去年建議的新發展範圍內。
新田科技城發展分為兩個階段,北面為第一階段,預計2024年底開始收地,2031年起遷入人口;南面屬第二階段,預計2026年起開始收地,2034年起遷入人口。連接北區和元朗區的北環綫則預計在2025年動工,目標2034年竣工,在新田科技城設立中途站新田站。政府已在新田站附近規劃專用安置屋邨,以安置受政府發展計劃影響並合資格上樓的寮屋户,2031年率先入伙。
地政三月入村登記 收地範圍與滅村無異
今年3月8,地政總署宣布根據《收回土地條例》擬議收回元朗新田1,776幅私人土地,涉及面積約171公頃,以進行新田科技城第一期發展計劃,收地範圍近乎涵蓋整個下灣村。
下灣村村長郭海賢指,地政人員當日上午在村內廣貼收地告示,指預計將於2025年下半年收地,並在村內急速開展人口登記,涵蓋範圍差不多整條村落,與滅村無異。郭嘆道:「噩耗驟至,村民振動,群起討伐之聲不絕於耳,奈何敵強我弱,螳臂焉能擋車,祗能嘆句,時勢不靖,天意弄人,我村休矣!」
村民嘆「大石砸死蟹」 曾實名聯署反對
村民梁先生形客,現時政府收地是「大石砸死蟹」,村民「任人魚肉,佢想點就點,話滅你就滅你。」他苦笑,從前收地需時十年八載,但今次收地很快:「上晝諮詢完,下晝就落嚟登記,真係未試過香港政府做嘢速度更快。」
郭海賢指,原先政府公佈「新田/落馬洲發展樞紐」計劃時,作為鄰近創科地的村落,一眾村民曾商討如何建設村內設施以配合政府。直到2023年政府公佈新田科技城建議發展大綱圖後,發展範圍擴大至下灣村。皆因事前沒有任何收村跡象,村民得悉後感到失望和憤怒,眾人曾一同實名聯署反對信予發展局,約300人響應,近乎所有村民參與聯署,不過政府沒有理會,沒進行任何諮詢,亦沒有派官員落解釋發展計劃。發展大勢似乎已無法逆轉,郭海賢皺著眉頭說:「都係冇辦法。作為一條咁細嘅村,點樣同政府商談?」
「生於下灣,死在下灣。」下灣村每位老人的心願,都盼望可以留在村中生活,直至與世長辭。郭海賢指,有老人對滅村感到絕望,指寧願「早幾年死唔好咁長命,可以死喺下灣」,也不想看到滅村過程。他說村民固然憤怒,想盡全力反對收地,奈何難以撼動,大家不能螳臂擋車:「政府咁大嘅勢力,點樣可以同佢爭呢?冇㗎嘛,政府話乜就乜架喇,尤是宜家,多嘅嘢唔好講喇,廿三條(已刊憲)。」
此外,位於落馬洲路東面的下灣漁民新村,不屬新田科技城發展範圍,但私人地的業主亦有意收地。郭海賢指,漁民新村部分土地屬深圳居民之祖堂地,業主為「黃金博祖」,正與村民商討收地安排。
2023年鄉郊代表選舉下灣村範圍(黃色)在新田科技城的位置,可見其絕大部分範圍被納入發展創新科技用途,村中的一座23米高山丘被劃作綠化用途,鄰近的落馬洲村、潘屋村和洲頭村則獲得保留。下灣村範圍右下角為下灣漁民新村,儘管不屬發展範圍,但部分土地屬深圳居民之祖堂地,業主亦有意收地,正與村民商討安排。
昔日每日幾百人偷渡到落馬洲 深圳河大量浮屍漂浮
下灣村至今有約百年歷史,從前範圍廣大遼闊,西面範圍遠至新田三寶樹一帶,及後經歷興建皇崗口岸、落馬洲支線,和發展落馬洲河套區,整條村的範圍因收地越縮越小,惟仍能獲得保留,卻因即將發展的新田科技城,始終無法逃過「滅村」的命運。
上世紀四十年代,下灣村一帶是沼澤地,一片荒蕪,人煙稀少,屬邊境禁區,除了村民聚居和務農外,甚少有外來人。下灣村旁是深圳河,村民在家中可直接觀望深圳。因政治原因,深港兩地邊界緊張,兩邊各有解放軍和英軍駐守巡邏。
六十年代,因內地生活困難及政治因素,香港出現偷渡潮,大批內地人開始偷渡至香港,部分人選擇游過深圳河到落馬洲,再出市區。不少人沒這麼幸運,在渡河期間遇溺,浮屍水面。深圳河上漂浮著一條又一條浮屍,下灣村村民則見慣不怪。郭海賢指,部分偷渡者會將籃球的內膽綁在胸口上渡河,以助向上浮,自己曾目睹一家人綁著籃球內膽偷渡,最終未能浮起,遇溺而死:「所以我哋嗰陣時細佬仔好多呢啲籃球膽玩,佢瓜咗後個球周圍飄。」
最高峰的時期,每日有幾百人偷渡到落馬洲。出於憐憫之心,下灣村家家戶戶都曾收留偷渡者,給予他們衣服、柴米等。直至八十年代,港英政策收緊,偷渡潮結束。七十至九十年代,則是下灣村漁業最蓬勃的時期,人口最巔峰有3,000村民,直至興建皇崗口岸,下灣村大量魚塘被收地,漁民被搬遷,再加上內地魚類開始大規模供給香港,下灣村漁業逐漸式微。
村長讀中學受教於馮祿德 至今深受其思想影響
今年69歲的郭海賢在內地出世,三歲時跟隨父母南下來港,並居住在親戚位於下灣村的家中,70年代就讀粉嶺基新工業中學(現為基新中學),受教於當時任職中學教師、現為香港戲劇協會會長的馮祿德。1969年,馮祿德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並開始在同年創校的基新工業中學任教。郭海賢受教於「馮sir」中文和歷史,指當時對方只有約二十多歲,非常有熱誠,教學方式別樹一幟:「佢教書唔係照住本書讀,當係劇本咁做出嚟畀啲同學睇。」
郭海賢憶述,馮祿德任教中學時已醉心發展舞台劇,每逢聖誕節和校慶必定會找學生演一齣舞台劇,他更在課堂時以自己演繹出中文和歷史科裏的故事,對同學留下深刻印象,「譬如講到歷史,見到個皇帝亡國,佢企喺窗邊,望住出邊話:『唉,個江山就咁冇咗喇。』佢做到呢啲動作同埋表情出嚟,佢真係自己備課得好緊要。」
郭海賢至今依然深受馮祿德思想啟發,做人做事以他為榜樣:「馮sir 教我哋歷史,第一句就叫我哋唔可以盡信書本,因為書本係由人寫,同自己思想唔同就寫衰啲,所以有時野史都唔係唔值得參考。 」馮祿德曾指,思考時不要單角度,需要多角度,又曾對郭海賢說,「大原則」必須堅守,「小原則」如果影響不大,則可以融通「讓條路行」。
多次拒絕擔任村長 上任後面對河套區收地挑戰
中學畢業後,郭海賢出外發展,至80年代中回到下灣村,一直工作直至退休,期間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日會擔任村長。郭海賢先後擔任村內第三任和第四任村長的秘書,直至第四任指年紀老邁要退下,村民說眼見郭海賢已擔任秘書很久,又認識他們的孫子,於是推舉郭海賢當村長。他起初不願擔任,推遲和拒絕了數次,最後還是在2015年接任村長。
左至右:下灣村第三任村長杜養、第四任村長魏子堅和現任村長郭海賢
與歷屆村長不同,郭海賢上任後,需要面對禁區開放發展的挑戰。2012年,政府第一階段縮減邊境禁區範圍,釋出超過740公頃土地,當中包括下灣村,及後政府開始發展落馬洲河套區,毗鄰的下灣村部分位置要被收地。
發展落馬洲河套區時,政府興建西面連接路和擴闊落馬洲一帶的道路,毗鄰河套區的下灣村受到影響,部分村民被收地。2021年,政府以《道路(工程、使用及補償)條例》收回下灣村部分土地,進行落馬洲河套區第一期主體工程,包括興建連接路至落馬洲站新高架公共運輸交匯處,以及擴闊下灣村東路等。同年10月,地政人員入村收地,有村民與人員發生衝突,被警方抬走並以涉嫌「刑事恐嚇」拘捕。郭海賢稱,部份受河套區收地影響的居民已獲派元朗和天水圍的公屋作安置。
村長居所避過河套區收地 窗外景色從魚塘變擋土牆
郭海賢的居所也是剛好避過河套區收地。他與親友居於下灣村數座棚屋,棚屋原先建於兩個池塘之間的塘壆,東面池塘毗鄰下灣村東路。政府公佈因應河套區發展,要擴闊下灣村東路後,工程圖則將施工區沿著棚屋和塘壆而劃,把施工區劃在棚屋的東面。工程沒有波及棚屋,郭海賢和親友才得以繼續居住。
地政總署收地圖則(左)及土拓署工程圖則(右)顯示,河套區工程收地範圍界線,沿著郭海賢一家的棚屋東面而劃,使他們能夠繼續居住。
東面的池塘因工程而被填平,西面的池塘則獲保留,郭海賢將它作荷花池,春夏交際過後,池中種子會開花,一大片荷花清香襲人,出淤泥而不染。
然而,即使棚屋得以保留,但郭海賢的居住環境已發生巨變。自河套區工程開展,家中環境便由寧靜變得非常嘈吵,郭海賢每天都會聽到嘈雜的工程噪音。地盤範圍緊貼郭海賢的棚屋,窗口對著的已是地盤,及興建中的擋土牆,工程聲音之大難以言喻。工程人員又安排工人,在棚屋底下以數十條鐵柱支撐棚屋,避免工程影響棚屋結構,郭海賢無奈地說:「佢哋仲緊張過我。」
工程人員以搭建鐵棚所使用的鐵柱,支撐棚屋底部,避免工程影響棚屋結構;擋土牆上預留了位置安裝隔音屏。
棚屋窗口從前對著的,是一片寧靜的池塘,天空又可目睹候鳥遷徙,悠哉悠哉,現在卻變成了擋土牆,再無法觀賞任何風景,窗戶只剩通風功能。此外,棚屋外面的擋土牆雖仍未竣工,但頂部預留了位置安裝隔音屏,使工程竣工後,減低下灣村東路行駛車輛對郭海賢一家的噪音滋擾。不過事與願違,隔音屏未建好,郭海賢已被通知要收地,以發展新田科技城。
政府建牌樓補償河套收地 未竣工已再有地政入村
下灣村原先沒有牌樓,村裏沒有足夠資源興建。政府因發展落馬洲河套區而在下灣村收地,郭海賢於是向政府爭取為村中增添設施以安撫村民,政府才安排興建牌樓作補償。諷刺的是,牌樓尚待數個月竣工,地政人員已入村進行人口凍結登記,使郭海賢心中感矛盾,「究竟整個牌樓喺度,係政府錯定我錯?」
牌樓尚待數月竣工,不過下灣村預計最快2025年下半年收地,使用時間可能只得一年。郭海賢走過不禁皺眉,他希望收地前媒體可到場報道村民慶祝牌樓使用,待收地後一眾村民可翻查報道回味往事,自嘲「哈哈!(到時就可以)睇吓我哋班傻仔!」
除了牌樓,下灣村大榕樹下供奉土地公和土地婆的「土地壇」均未有處置方案,地政人員已在壇旁劃下記號。郭海賢指,「土地壇」至今至少有80年歷史,有意覓地搬遷神壇作保留,但仍未找到合適位置。
下灣村大榕樹下的「土地壇」,至今至少有80年歷史;村民每年舉行土地誕儀式,屬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之一。
自責下灣村失去於自己手上 努力安撫村中老人
地政進行凍結人口登記當日,郭海賢悲傷地慨嘆:「下灣村的終結正正式式進入倒數階段,隨時間流逝,我村很快消失在大家的眼前,在大地上煙歿。村的今昔聲茂情濃相繼演化餘影幻象,往事如煙,會慢慢從大家記憶中淡忘至了無痕跡,留下的是點點惋惜輕嘆…..」
郭海賢說,一直希望為下灣村繼續建設下去,改善環境,優化制度等,可惜事與願違,現在已經無辦法再做下去。擔任「滅村村長」,是郭海賢一生不會忘記的事。無力反抗、悲傷和憤怒情緒,在郭海賢心中交集,無法釋懷。他皺著眉頭說,別人怎樣評論自己是末代、亡村村長之類的名銜,並不介意,這些只是名稱而已,自己最介意和自責的,是下灣村要失去於自己手上:「作為一村之首,搞到今時今日,點都有啲責任,(滅村)係我一生人中最失敗嘅事。」
村中老人絕望、崩潰而流淚,郭海賢只好努力作安撫:「啲老人家對住我喊,流晒眼淚,拖住我隻手,我唔可以唔理佢哋,我冇理由攬住同佢哋一齊喊㗎嘛,我雖然係好唔開心,但我都要講啲鼓勵嘅說話。條村係佢哋建設出嚟,唔係我,我只係後期嘅一部分。」
發展局:下灣村位處策略位置 遷出限期料為2025年第3季
發展局4月5日回覆《獨媒》時指,政府2023年6月至8月就新田科技城的土地用途建議進行公眾參與活動,期間聽取了眾多持分者,包括下灣村村民對建議發展計劃的意見。一些下灣村村民曾向政府表示希望保留村落,但由於村落位處創科用地的策略位置,建議未能接納。政府已盡力向村民作出解釋。
發展局指,新田科技城第一期的土地平整和基礎設施工程預計於今年年年底展開,相關的建議收地公告已於今年3月8日刊登憲報。公告旨在邀請相關土地的業主或佔用人,就收回土地的建議表達意見。政府收回土地及進行清拆時,會根據現行政策為受影響人士提供補償及安置。地政總署正為發展範圍內的受影響人士(包括受影響的下灣村居民)進行清拆前登記(即凍結登記),並已為新田科技城工程範圍內不同位置的土地佔用人訂定遷出期限。
局方指,就下灣村受影響的範圍而言,由於屬新田科技城發展計劃第一期第一階段須收回的土地,按目前工程計劃,預計遷出限期為2025年第3季至2027年第2季之間。在確實遷出限期前約三個月,地政總署會根據《土地(雜項條文)條例》(第28章),在相關的構築物及/或範圍張貼告示告知遷出限期。地政總署秉持「以人為本」的精神及公平合理的原則,按既定政策向合資格人士提供特惠津貼和安置安排。合資格的受影響人士可選擇上樓或領取特惠津貼。上樓安排方面,合資格人士除了可循經濟審查的途徑入住房委會的公營房屋外,亦可以無需經濟審查而申請入住房協的專用安置屋邨。所有在清拆前登記記錄在案的合資格住戶,可獲發住戶搬遷津貼。地政總署和其委聘的社區聯絡服務隊一直與受收地影響人士保持溝通,了解其需要,並提供適切協助,如住戶有任何特別需要,相關部門亦會作出跟進。
記者:梁彥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