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唯一的例外
傘運是無數人投身民主運動的起點。彼時金鐘佔領區有兩道防線,分為「東防」與「西防」,在版圖最鼎盛之際,「東防」大約在警察總部旁邊,以演藝學院為界;「西防」大約在大會堂旁邊,以和平紀念碑為界。
陳皓桓(Figo)出身自「西防」;另一著名人物劉偉德(大嚿)則出身自「東防」。不同於「大台」的頭臉人物,戍守防線的年輕人多來自草莽,他們因率性而聚義,先涉及「拆大台」的糾紛,隨後對「左膠」及「和理非」師老無功灰心,轉投不同的本土派。
陳皓桓應該是唯一例外:他加入了社民連和民陣。
「以前嘅後生仔先想入社民連;而家嘅後生仔都想入本民前。」在 2013 年碼頭工運,年輕人都圍攏著長毛(梁國雄)請益,奉為前驅;傘後時移勢易,當梁國雄與梁天琦就何謂「人血饅頭」開戰,年輕人都拿社民連為笑柄,視若仇寇。
當時年輕人有很多選擇:本土民主前線、熱血公民、青年新政、香港眾志等等,都是時代所趨。但在左翼式微傾圮之際,逆流而行的 Figo 卻選擇「傾弱扶傾」。故舊都不解不滿他的決定,「好多 friends 都反對:做乜入社民連呀?」
「其實我當時都好疑惑要做乜,都諗咗好耐條路應該點行。」陳皓桓解釋最初投身傘運尚未有完整的政治理念,傘運落幕後又不想放棄,什麼活動都去參加,包括「光復行動」,所以才會捲入風暴。
當時陳皓桓就「光復行動」應否「踢喼」提出異議*,成為眾矢之的,甚至行街食飯也會被本土派當眾質問找他晦氣。從此他受盡批評,「冇本土派肯收我。」只有社民連黃浩銘肯定他的言論,主動邀請他加入社民連。陳皓桓多番拒絕長達半年,之後才決定入去實習。
(註:現已無法找回《有線新聞》的報道:〈示威者對激烈抗爭各有看法〉,似乎已被刪去,不知原委。)
「開始時我唔敢同人講我係社民連。」但實習期間 Figo 用了一年觀察,接觸外傭和難民等少眾,真心認同社民連對弱勢的關懷和堅持,確認自己的理念,加入為正式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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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沒有派系的世仇,只有同一個運動
陳皓桓加入社民連後一段日子,黨派互相尋釁,扞格不斷,舊故都一度疏遠。但近兩年逐漸修和,彼此理解,冰釋前嫌。Figo 更與若干本土派結下友誼,比如浸大前學生會長方仲賢。
他說原因好簡單,「飲酒囉。」反送中運動被鎮壓後,無分派系遑論賢愚俱成清算目標,監獄都在大家眼前,和解多少來自同病相憐。「誠實啲講,見住而家咁嘅環境,真係好壓抑。」舊雨新知相約飲酒食飯,一醉化解前塵舊怨。
時值運動低潮,願意出來的人少之又少,他說再細分下去沒有意思,「好多人鬧我,但我依然可以交流合作。」
2015 年黃台仰在「光復行動」被捕,社民連與學聯陪他一起現身警總投訴,結果「連累」黃台仰一併挨罵。但 Figo 繼續嘗試當不同陣營的「潤滑劑」,同年「光復行動」有年輕人被控襲警,他找來「浣熊律師」為其保釋。當時兩人互不相識,漸漸成為摰友,年輕人則已無罪開釋兼大學畢業。
有鑑於過去派系傾輒,他學會尊重和理解其他路線,不再輕率批評,容讓各行其是。「我當大家都係民主派 — 由過去到而家都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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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孭晒所有罪為岑子杰開路?
陳皓桓因反送中運動而身負多項控罪,但很少人注意他俱是以「民陣副召集人」的身份負罪,他在 2020 年 10 月才擔正當召集人。
儘管岑子杰因初選被控「顛覆國家」而陷獄,更曾在召集人任內被斬傷,但他未嘗因召集人身份而被捕,所有罪名都是由副召集人承當。特別是當民陣申請十一遊行遭否決,陳皓桓不惜抗命呼籲如期遊行。少數人察覺 Figo 故意為民陣「孭晒所有飛」,好讓岑子杰不會被捕被控而耽誤選舉。
筆者問到背後是否刻意分工,Figo 承認但說只是「一半一半」。他解釋直到七一左右岑子杰才確定參選,分工乃此後的事。
另一半原因是他個人堅持,「我不嬲都唔鐘意不反對通知書,不嬲都唔鍾意公安惡法,警方唔批就唔搞(遊行集會),係侮辱緊自己。成日話『公民抗命,無畏無懼,我有權示威,毋須警方批准』,如果唔做喊嚟做咩?出聲明就算?」他強調立場不能流於口號,講得出就要身體力行去做。
所以他告訴民主派同仁十一會公民抗命,倘若大家不做就由自己來。最後他並不孤單,長毛、李卓人、何俊仁都陪他。儘管有人認為毋須民陣出頭,民眾懂得自發。但陳皓桓認為「最需要人做嘢嘅時候」不能推卸責任,為求讓更多人參與,無論是民陣抑或個人,在關鍵時刻都必須挺身,「就算唔識我個名起碼認到我把鬈髮。」他必須身先士卒「盡量令多啲人肯出嚟。」
筆者一再問內容能否「出街」以免不利判刑。他說不介意,法官也不會在他身上找到一點悔意,在法庭上他依然會一以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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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拒走主流從政路,只願搞群眾運動
陳皓桓的委身背後,其實是放棄了主流的從政階梯,前路沒有選舉和名利,只有牢獄。
加入一般政黨的「上位」模式,是先當區議員/立法會議員的助理學習政務;繼而在不同活動現身,增加曝光率和知名度;最後跟隨黨內大佬在選舉名單排名第二,經過一兩屆選舉洗禮,倘若脫穎而出便能獨挑大樑。
過去黃浩銘一直服務沙田瀝源選區,但因公民抗命兩度入獄,故此 Figo 頂替黃浩銘經營地區事務。所以他不能免俗,也曾考慮過「去選」,但到頭來發覺自己「唔鍾意做區」。
「我好唔鍾意易拉架同單張有自己個樣,派畀人叫人支持自己,我真係唔得。」悶悶不樂的他寫了一封親筆信給正在監獄的黃浩銘,向他解釋無法繼續代勞,「我想盡力做好民陣嘅工作。」黃浩銘回信答覆:「好,咁你做好群眾運動俾我睇。」
因此他強調自己不是「例外」,反而是「大多數」,他來自群眾,也始終是群眾。「佢地係政治領袖。我唔係領導者,而係組織者。」筆者說他和鄒幸彤氣質相投,他深以為然。過去兩人都樂於在身處幕後,不欲出任現在的崗位。但當前線的人相繼落難,他們不會避禍反而挺身接棒,「因為已經冇人肯上,先由我地頂上,做落去係要對得住自己。」
他再三提到「良心的責備」是最根本的動力,「良心嘅責備會推動我地做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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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中間人放風迫各黨退出民陣,陳皓桓拒不屈服
據知國安法生效後,政權多番用「中間人放風」的手法迫不同人就範。背後的操作千篇一律,但每每湊效:藉由「溫和建制派」私下傳達「上面」的要求,警告對方若不聽從,即將會被國安捕拘,很多人不堪壓力而屈服。
陳皓桓坦承多個民主黨派退出民陣,背後正是有「中間人放風」施壓。「我誠實啲答,係有。」他引述收過的風聲:「(唔退出民陣)聽日就拉你。」
Figo 說「尊重、理解、包容」各方選擇,但籲各派必須思考,若連「和理非」的民陣都要退出,將來還能做什麼。他忍不住自嘲:「民陣咁保守都要解散,咁其他團體點算呀。」
「大家要思考對手係邊個,預先諗定自己能夠付出幾多。」他無法代其他黨派說話,只能解釋自己為何留下。
昔時楊漣上疏彈劾魏忠賢二十四條罪狀,逆閹羅織構陷,楊漣受盡折磨,「家傾路遠,交絕途窮」,體無完膚死在獄中。但楊漣在〈絕命書〉一靈不昧,念念不忘他曾受先帝「顧命」。
陳皓桓回答的堅定誠如他曾受「顧命」,而託付則來自 19 歲的民陣。對他來說坐監不可怕,歷史記載民陣在他任內而絕才可怕。
「我接受唔到民陣喺我手上解散。」Figo 說絕不能讓社會覺得民陣「軟弱」一打即倒,必須有人盡節「企喺度」。
他已準備繼受黃之鋒的遭遇:先因觸犯公安條例而坐牢,再在獄中被國安法起訴。「坐十年出嚟我都係 35 歲啫;再多十年都係 45 歲啫。」
民陣一直因「大台」、「和理非」、「阻人衝」而受指責,陳皓桓希望「終有一日大家能明白我」。他承認「我有好多地方錯咗需要改善」,但他亦希望民眾理解民陣的責任和局限。民陣在民主運動的角色是追求「最大多數」,就要派人申請不反對通知書,力持和平路線。無論到頭來結果如何,到最後總有人要「孭飛」負責承擔,那個人就是他。
「我慢慢坐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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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有最壞準備就能無畏無懼
向來瘦削的陳皓桓身材「橫」了。除了接受超過 25 間媒體訪問,相約朋友餞別,他還特意開始做 gym。所有英雄片的男主角含冤入獄,都會在監房內不斷操練以期出來再作了斷。雖然 Figo 不可能成為大隻佬,但他承諾下次出庭便會亮出手瓜肌肉。
他記掛的朋友名單長到數之不盡,但最捨不得的還是長毛。因為一旦分隔兩所監獄便無緣再見,此後只有可能在法庭再遇,何況以長毛的年紀若有閃失便成永訣。
民陣原定於今年八月換屆,陳皓桓預計無人接棒,而他亦已身在牢獄。當民陣正副召集人皆從缺便會暫停運作,但 Figo 強調不會解散,「縱使其他人都退出我都唔會退出。」
他依然相信「良心的責備」:「始終會有人接依個位。」
陳說當此時勢每個人都要捫心自問「仲可以做啲乜嘢」,他的選擇就是繼續發聲。「可能再冇合法嘅遊行,再冇大型嘅集會。但你睇吓緬甸?睇吓中國民運人士?佢地捐窿捐罅都會發聲,盡可能發聲。唔好俾恐懼支配自己,就係我地要學習嘅嘢。」
若果有意想不到奇蹟毋須坐監,筆者問 Figo 會做什麼?
「我一定會去維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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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陳皓桓等十名被告在區域法院承認 2019.10.01 的未經批准集結罪,儘管尚未判刑但大有可能提早還押,六名暫獲保釋的被告將從大門入而坐囚車出。
Figo 身穿借自摯友的「復仇者聯盟」戰衣。給人看出他十分得意,「特登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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