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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三名內地來港生:我們是夾在兩地輿論中間的少數

訪三名內地來港生:我們是夾在兩地輿論中間的少數

(獨媒報導)11月24日,新疆烏魯木齊一場火災釀成10死9傷,引發內地多處民眾上街抗議。在香港,一方面有人站出來聲援內地示威,其中不少行動發生在大專院校內;另一方面,有網民爭論港人應否支持內地示威,當中有人留言:「2019的冷嘲熱諷,不會忘記。」

一場火災,再次引發民眾之間的矛盾和爭論。《獨媒》訪問三名從內地來港的學生,他們在2018年至2019年期間來港,有人自言由「小粉紅」變成會不斷進行「文宣」的人,有人由政治冷感變成行動組織者。三年來,他們以不同形式參與本地社運,或聲援內地抗爭者。

但中大生K和嶼自覺「兩邊不討好」——一方面被港人和香港媒體理解為沒有真正反思的內地人,另一方面又被部分示威者視為想法激進的「境外勢力」:「其實內地人的光譜,不是那麼absolute的。」

或者大家都早已料到,今次示威不會持續太久,也不可能帶來太大改變。不過中大生小白覺得,至少「大家嘅醒覺都發生咗」。作為夾在兩地之間的少數人,或者接下來更值得思考的是:在兩地大眾難以互相理解,香港在各方面卻與內地日漸相似的情況下,在港內地生可以如何自處,或者還能做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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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8日,過百中大學生在文化廣場民主牆原址悼念火災死者及聲援內地抗爭(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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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國歌感動流淚的「小粉紅」與不存在的政治概念

說起過去的自己,小白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但在追問下還是娓娓道出:生於內地的三線城市的她,自小被教育成愛國愛黨,在每逢星期一的升國旗儀式,聽到《義勇軍進行曲》時會感動流淚:「我覺得好激動,好多革命前輩點樣成就依個國家、點樣辛苦、唔容易,就會喊。」讀初中時,她試過與班上反共的同學爭論,為共產黨抗辯。

她解釋,家人從不談論政治,學校亦只灌輸正面資訊:「政府可能有嘢做得唔好,但都係地方政府嘅事,唔關中央政府嘅事。」當時她對六四事件的認知,是歷史老師形容1989年發生了一件「不太好的事」,「但領導人果斷處理了,令到國家發展得更好」。

和小白的情況不同,K和嶼過去並沒有很愛國,只是不知道「人會有唔同政治立場」。升國旗、唱國歌、學習「國家很強大」,在嶼眼中是形式主義的的行為,從沒深入質疑和反思;K則覺得聽國歌時要原地站立敬禮等有點煩擾,也會覺得家樓下的「同心向党,精彩童年」橫額時很醜樣,但沒覺得不妥:「大陸人都會被培養成一樣嘅反應,會覺得就係要咁,好似教小朋友餓要食嘢,好本能嘅反應。」

她們解釋,所謂政治冷感是因為「政治」這個概念並不存在於腦海:「不是我知道有政治行動和公共空間,而是它完全不存在。」舉例說,2018年中國修改憲法,取消國家主席任期限制,對K而言受影響的只是考試範圍:「除此之外,我唔會理佢發生咩事。」而即使小白和嶼在讀中學時已懂得用VPN翻牆,卻只會用來追星和看動漫,也沒細想無法瀏覽外國網站的背後,具體的原因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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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四年級生小白

親歷19年社運動成啟蒙 過往18年的價值觀崩塌

K很久以前已經想讀電影。但一來她認為內地這一行有很多黑箱作業,二來不想在大學讀馬克思和軍事理論課,所以高考時努力考得好成績:「我要想盡辦法出來,唯一嘅方法就係考到其他地方。我知道有啲地方可以避免到我唔中意嘅嘢,就係台灣同香港。」她最初想去台灣,也早已得到當地大學錄取,但那年內地禁止學生到台讀書,輾轉之下就來了中大。

2019年8月,嶼第一次來香港。按父母的說法,她對香港的印象停留於「一個經濟發達、各方面更像西方的城市」,且一直以為除了要辦證件才能來之外:「(香港和其他內地城市)沒甚麼不同。」

「我對這裡的理解,都是來到這裡才了解。」

K比嶼早一年來到香港。她一入學就加入了內地生的社團,見證著有些人在讀大學的四年間,一直留在同溫層:「唔會去識香港學生。」K最初也是這樣,直到2019年反修例運動爆發,校園、網上都有很多文宣,她才開始用Facebook、Google搜尋資訊,又下載本地新聞apps:「發現佢報嘅同我睇嘅唔同⋯⋯social media(微博、微信)都係罵嗰啲人(香港示威者),但我就唔覺得佢哋有咩唔啱,每步選擇都係我可以理解。」

K發現,過去的自己一直活在個細小的圈子裡,但更衝擊的是從前認識的朋友不再聽她說話:「當我send一篇《蘋果》新聞到朋友圈,他們全都好反對,好憎我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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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中大校園四處貼滿反修例運動相關文宣(資料圖片)

同樣是因為2019年四處可見的連儂牆和文宣,小白初次接觸到「民主自由」的概念。來港之前,老師和家人叮囑小白要小心「黑衣人」,以致她最初走進罷課集會時,心裡感到很害怕。但很快她就發現,罷課的同學很有禮貌,又會讓路給她:「即使睇得出我係內地學生,都唔會對我點樣,唔係一嚟就打。」

疑惑之下,小白下載了20多個新聞apps,由《大公報》到《立場新聞》,每日看新聞和直播直至凌晨兩點;她又上網查找陌生的字眼,例如「立法會」、「區議員」的意思,過往18年的價值觀逐漸崩塌:「我每日都諗,到底我過去所接受嘅教育、資訊係咪都係錯嘅,係一個非常痛苦嘅過程。」

自言同樣是來港後才有「啟蒙」(enlightenment)的嶼則指,雖然有些比自己更早來港的內地生,2019年時會參與遊行,無可否認仍有不少內地生不理解香港人的想法,「不是指責他們,要推翻之前的觀點,對很多人來說很難⋯⋯大陸與香港對同一宗新聞,有很割裂的論述。」

轉貼新聞一年被封5帳戶 聲援示威因想更多人看見

接受牆內外的不一後,小白回到內地,告訴家人自己的所見所聞,卻被母親認為她被「西方勢力洗咗腦」。此外,她開始在微博、微信、QQ等內地社交平台分享牆外資訊,但留言同樣滿是批評,更被舊同學指責:「佢話『點解你一出去就畀人洗咗腦』,佢話『香港中文大學係一個曱甴屋嚟』。」

嶼同樣會在微博轉發跟香港有關的資訊,例如去年港大國殤之柱、中大民主女神像被移除的新聞和悼念圖片。結果一年之間,她被封了5個帳戶:「很多人repost,但第二日就沒了。」她說現時只能借用媽媽的帳戶,「其實大陸有一部分人是關心香港、政治立場較近的,(堅持發帖)有點像是圍爐取暖。」

或許正因為如此清楚內地網上言論的監控情況和民眾的反應,當新疆烏魯木齊火災事故引爆出全國多地示威,甚至被形容為「文革以來最大規模的民眾運動」,令小白感到難以相信:「有人會行出嚟抗議,完全想像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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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校園內,有人在路邊欄杆張貼寫上內地示威口號的memo

嶼曾親身參與在港示威,走到街上舉起白紙抗議。她直言,站出來不是因為認為抗議可以取得成效,也相信內地的示威不會持續很久;她只是希望這件事可以透過在外地和香港的人延續,讓更多人看得見:「我發個story可能很平常,但在大陸是很不容易、很脆弱,當控制加強了就會消失。」

K則坦言,自己對那些「企出來係為咗食飯同出去行吓」的人沒甚麼好感,也不覺得悼念新疆火災一事「是我好care嘅嘢」。會幫忙組織和宣傳在港的聲援行動,更大原因是想支持身邊那些像嶼一樣想法的內地朋友:「對我嚟講,(火災)就好似同伊朗一樣,我都會好關心。伊朗真係咩都幫唔到,但今次我可以令行動的影響更加大,如果有人出事,我會幫手問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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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入讀中大的K

理解港人痛苦 雖是少數但「內地人也有不同光譜」

雖然香港上周連日有小型的聲援行動,網上相關的討論內容卻顯得兩極。不少網民重提2019年內地人對港人示威的反應、或指內地人只為上班、吃飯,並非真正「覺醒」。對於前者,小白是理解的:「我始終唔係香港人,我真係唔可以有咁親身嘅感覺到香港人失去咗幾多嘢。不管我自己有幾痛苦,都比唔上香港人嘅痛苦,佢哋經歷咗咁多事,同情唔到我都理解。」

至於後者,在內地生活了18年的小白,亦理解大陸人沒有「醒覺」的原因:「我唔知可唔可以咁講,人民都係無辜嘅,因為大陸都好可憐,完全接觸唔到訊息,佢哋冇醒覺我都明,佢哋唔係選擇做一個好壞嘅人。」小白形容自己為「夾心餅乾」,為兩地輿論感到難過,「點解係人民互相傷害呢?」

K和嶼同樣自覺「兩邊不討好」——一方面被港人和香港媒體理解為沒有真正反思的那種內地人,另一方面又會被內地示威者視為想法激進的「境外勢力」。曾有媒體找K訪問,請她回應對內地示威和港人反應的看法。但訪問刊出後,K覺得文中不少內容是記者對於「典型大陸學生」的想像,而不完全是她的想法。嶼補充:「其實內地人的光譜,不是那麼absolute的。」

嶼覺得,當連自己的理解也未必與同學一致時,港人便更難意識到大陸人也有「稍微複雜」的光譜。例如,有些人的抱怨對象只是學校或社區,爭取最基本的生活就能得到滿足,卻沒反思背後是一種生命控制;有些人明白「公民抗命」是甚麼、會喊「激進口號」,他們的認知就更深一層:「悼念可能有點像是保護傘,因為知道維吾爾族的事,就特別highlight『新疆』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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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南方城市的中大生嶼

但K認為,後者只是少數。例如在上海,當有人叫出「激進口號」,會被其他示威者質疑是「阻礙我們正當的悼念」。除此之外,嶼提到也有一種在喊「為人民服務」的口號和唱國歌的人,是「雖然形式一樣,但理解完全唔同」。

面對香港網民言論,K和小白一樣能理解港人的反應:「有啲係好真心嘅絕望,嗰種(留言)真係睇到好想喊。」嶼則不同意有網民說警方對港人和內地人有「區別對待」:「可能訊息方面做得較好,沒有在公開場合post(行動詳情),是一個傳一個,聽說有警車來時(人)就散了,才沒引起較大的風波。」

即使在港的聲援活動和內地示威持續數日後已經沉寂,小白覺得:「堅持到兩三日我覺得都已經係不可思議㗎喇。」她認為事件令更多人敢於站出來:「大家嘅醒覺都發生咗,即使唔再去上街抗議,大家心中都知係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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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9日,逾30名警員截查在油麻地上海街舉白紙的聲援者(資料圖片)

憂日後來港內地生難改變 惟信「港人彼此的連結堅韌」

三名受訪者不約而同提到,2019年在港親身見證反修例運動的一段經歷,是她們改變的契機;那如今看著香港的情況與內地日漸相似,三人會否擔心日後來港的內地生不會像自己一樣有所改變?K坦白說會,事實也一定是這樣。像有去年入學的新生,會覺得民主牆被封、要拍卡入校門是自然而然,也會問她「中大保衛戰」是甚麼:「我會盡力讓他們知道,這不是『一切如常』,不過能做的也終究有限。」

小白同樣感到擔心:「我嚟嘅時係好特殊,因為喺19年,就算你唔上網都會知道有啲事發生,宜家好似完全冇嘢發生。」她指最近接觸的內地新生已對反修例運動一無所知。她慶幸自己於2019年來港,同時又希望自己能再早點來,這樣就可為香港做點事。

K試過向今年入學的新生,講述之前香港發生的事情和自己的看法,又把昔日的學生報借給對方看。短短3個月,她說那名新生的轉變非常大,從傳統的高考教育出身、沒有接觸過這些事情和思考的人,變成在今次事件中會站出來的行動者:「這是一件令我很感動的事。」除此以外,K看到很多朋友在討論,如何將不同身份認同和光譜解釋給香港人聽:「會諗如何令香港人真正理解到,我覺得好感動。」

嶼則認為中國是出於歷史原因,才一直沒有發展出略微成熟的公民社會架構:「積累出這樣的資源是需要幾代人的。所以真正完全摧毀香港的民主意識,也是需要幾代人的。」

「就算外部的社會結構(立法會/學校/法律/政府組織)是脆弱的,至少香港人自己他們彼此的連結是堅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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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個城市放寬封控 鄧炳強形容聲援為「顏色革命雛形」

內地政府在過去一周,未就國內罕有出現的示威明確表態,不過有內媒引述中央政法委書記陳文清上月28日主持及召開全體會議,強調要堅決打擊敵對勢力滲透破壞活動,並要及時疏導化解矛盾糾紛,幫助解決民眾實際困難。

至於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被外媒記者問到如何應對國內示威行動時,兩度停頓近20秒後才表示有關情況與事實不符,中方會一貫跟隨動態清零的方針。

內地多個城市現已陸續放寬封控管制措施。成都、深圳、天津鬼宣布乘坐公共交通不再查驗核酸檢測報告;北京多區呼籲長期居家老人、線上辦公、上學的「無社會面活動人員」,「非必要不做核酸」;鄭州嚴禁對安全通道封門上鎖;廣州亦要求封控道路的障礙物應可以及時移除或開啟,和不應以燒焊、上鎖等方式封閉封控樓棟的疏散通道和安全出口。

而就在港的聲援活動,保安局局長鄧炳強形容為「再次顏色革命雛形」:「佢哋用相同嘅道具,呢啲人下一步嘅嘢就係會出一啲抗爭手冊,會作一啲主題曲,會製造大量假新聞假消息抹黑中央、抹黑政府,抹黑執法人員,遲啲就會佔領街頭,用暴力掟汽油彈,再次蹂躪我哋嘅大學校園。遲啲呢就會有大型嘅暴動,令到社會一片混亂。」

(尊重受訪者意願,K、小白和嶼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