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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後,我先前預計的最壞情況沒有出現。。。中共喉舌冷嘲熱諷。。。我的回應是:『放長雙眼睇!』」
司徒華《大江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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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返監獄
鄒幸彤鍥而不捨爭取保釋居然獲准,連她都料想不到;但間不旋踵又復遭國安拘捕,卻在她意料之中。
她在七月一度獲得保釋(cutt.ly/nW2U2dg),但僅換來一個月喘息,依然晚晚蹲在律師樓到深夜,準備上庭為何桂藍辯護。
不少旁聽何桂藍保釋申請的支持者,去到高院才知鄒幸彤還未步出律師樓已被國安圍捕。眾人一邊看新聞直播,一邊探詢由誰替任辯方律師,何桂藍的朋友在法庭祈禱。
杜麗冰的臉色顥然非常反感何桂藍力求解除報道限制,不住搖頭並不住打斷臨時頂替的大狀郭憬憲,三扒兩撥便否決申請。何桂藍以同樣的姿態回應,不准報道寧願不求保釋。原定需時的聆訊驟然結束,杜麗冰雙手按檯霍然站起退庭。
鄒幸彤錯過這一戰, 卻要面對更大的一仗,「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終於安插到支聯會和她頭上。
很多在囚者為免麻煩和難以適應,不欲與法庭糾纏,寧願早坐早走。但鄒卻寓抗爭於保釋,「廁紙當然係一個原因,但唔係最重要嘅原因。」(cutt.ly/rWKS22y)
不為保釋頻撲其實更舒服,「但我唔想入去就消失咗,出嚟督眼督鼻,見番出面嘅人,雖然相隔好遠,但好似摸到大家脈搏。」
對她而言坐監不是終點,爭取保釋仍可以傳遞訊息,「唔啱嘅事就要去剷(挑戰),結果唔係特別 care。」申請保釋前她根本沒收拾獄中物品,一直留在大欖懲教所。
也許她早就料到不用枉費時間。她又回去了,律師和被告都在同一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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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堅持抵抗的少數
支聯會所有常委先後被捕,遂於 9.25 投票決定行止。按會章規定約數十個「成員團體」有投票權,若超過四分三同意便通過解散。
鄒幸彤是人所共知的「堅守派」,然而據外界觀察更多人屬「議和派」。只要 9.25 投票如期舉行,支聯會便走完 32 年的路。
鄒幸彤竭盡全力想保住支聯會,但眼見結局無可挽回,她承認「好攰」,「我好想 keep 住支聯會累積嘅力量,希望可以避免結束嘅命運,但背後嘅力量好大。。。」
「好大嘅壓力令大家好難團結。我地喺和平時代建立嘅組織,冇調整到可以適應而家嘅時代,面對壓力依然可以信任到交付生命。」
她一直反對屈己以圖苟安,形容為「無限滑坡嘅無底深淵」,「依個時候唔好割席,更加要團結埋一齊」,否則會招致逐一擊破。
「好多(內地)團體覺得自己搞嘅議題唔敏感,比如勞工權益,以為唔黐埋積極嘅團體就冇事,結果佢地出事時就冇人幫。」她在大陸維權有年,學到的鑒戒就是「一時既自保反而加快死亡」。
然而其他人的判斷與她大有分歧。「有啲人覺得退咗可以保一夕安穩,我就唔信依套。」彤深信唯有抵抗才能保住自由。
一名支聯會的資深義工質疑,有些尚未在獄的「議和派」受到「中間人」影響,傾向「解散保平安」。
外界每每以為民主派的組織相繼解散,乃因官員和黨媒出言恫嚇,但背後其實有更多操作,是透過「中間人」傳話。
鄒幸彤披露「中間人」在今年六四前找過她,要求她在六四「唔好搞事」,否則將她「送中」。此後「中間人」清楚她的性格,不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轉而向其他支聯會成員下手。
鄒解釋「中間人」的施壓策略,由針對個人安危改為「攞人質嚟恐嚇你」。由於大家都是好人,「聽咗中間人講可以救到人,唔會捉我地」,不忍他人受連累,令此招屢屢湊效。
「中間人嘅開價就係解散,仲設埋時限。」否則將會悉數被捕,「常委、前常委、職員等等都拉。」她相信其他團體都遭受大同小異的恐嚇。
「我地面對嘅係共產黨,唔係冇人預測過。我一直問自己:點解我地冇做好準備呢?我地對形勢嘅長期判斷準備得唔夠。」
鄒認為「溫和」、「左膠」一類標籤從來無法切中肯綮,「溫唔溫和唔係剩係睇用唔用武力,而係睇面對極權有冇準備好最慘嘅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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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真正的傳承是氣節
司徒華在自傳《大江東去》承認他年輕時出於愛國,曾成為「中共組織的一份子」,秘密宣誓加入中共在香港的地下網絡(學友社),距正式黨員不過一步之遙。倘若中共願意起用他,「我一定願意服從安排。」但中共對他「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失去利用價值便將他鬥垮鬥臭,奪去他在組織的地位。
「『鬥爭哲學』和『權力鬥爭』是共產黨的胎毒,從建黨的那一天起,就不時發作。。。中共的本質就是敵視人民,權力第一,絕對的權力不容許任何挑戰,有任何侵犯他們權力的人,即使是手無寸鐵的、善良的、成千上萬的群眾,統統格殺勿論。」
支聯會在中共治下的命運,恍惚重演司徒華的際遇。本來支聯會的存亡是 97 前後一國兩制是否有效的指標,華叔生前的擔心曾遭親共者譏誚。97 前中共尚未掌握香港,司徒華一度獲得禮遇,但當大權在握米已成炊,又去到「揮之則去」的時候。
只有很少人能秉承司徒華的防微杜漸。「我地一直自豪香港有成熟嘅公民社會,唔會咁容易被打沉,但原來唔係。」鄒幸彤不斷思考怎樣做得更好。
她認為預計到今日局面而且準備好獻身的人,都比較熟悉中國,從而能避免偏安心態,「預咗嘅人會比較容易行落去。」據前述資深義工回憶,鄒幸彤對中共的認識與司徒華若合符節。華叔生前一直面提耳命,「連飲茶都會提起」,支聯會要時刻警惕被政權「抄家」。
有些人覺得現在「送頭」不值得,鄒答道:「我嘅回應就係唔通將來就值得?今日係自損一千,將來係自損三千,回報會每況愈下。趁我地仲有小小底氣就要盡力維繫(公民社會),韜光養晦嘅效果只會愈來愈細。」
「可唔可以繼續行落去,就係睇大家都有冇同樣嘅政治判斷,願唔願意一齊付出共同進退。」
儘管人各有志,莫衷一是,但她認為底線是不能出賣別人。即使自認為救了某些人,但畢竟同時傷害了其他人。「我地要誠實面對自己,為人想著等講法依個時候唔成立。」
「面對專制政權最重要係團結。」她援引囚徒困境,大家都「企硬」其實最有利,才不會為政權所乘。
因此鄒幸彤完全不擔心被捕,反而由衷地笑起來。「最好喇。唔能夠投票,支聯會解散唔到咪繼續存在囉!」
然而據資深義工解釋,在囚常委仍可授權「成員團體」另擇代表投票*,何況「中間人」傳來的時限正是以「過唔到十一」為死線。縱齊心選擇抗拒,政權也可以從嚴,支聯會終究難逃一劫。
(註:支聯會乃由團體而非個人組成,「成員團體」的代表可參選常委,所以每名常委都是某一團體的代表,義工不便披露各名常委代表什麼團體。)
當支聯會成為歷史,六四恐怕再無燭光在維園。「全部都要私底下,再冇公開嘅悼念。」鄒幸彤說「劇本早就寫好」,本該早就料到,先是澳門,繼而大陸,唯一未知是何時到此地步,取決於有幾多香港人願意抵抗。
「我失望嘅係香港嘅抵抗實在太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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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最慘不是政治犯
鄒幸彤「落山」(離開大欖)爭取保釋前,曾慨贈四張郵票予囚友,對方並非政治犯,但未幾同倉囚友皆遭「打風」(突擊搜查)株連,她先被隔離囚禁,隨之判處「罪成」,與另外四人各被關進「水飯房」三日,全所監獄五間「水飯房」一下子爆滿。爾後她聽囚友訴說,這麼大的「風」是前所未見,「係我累咗四個人。」
「水飯房」只可留下衫褲鞋,連被子都要入夜才發還,沒有鐘沒有窗,只有透氣的網孔,「唯一嘅娛樂就係寫信。」
鄒幸彤在獄中勤於筆耕,密密麻麻的字寫滿一張又一張 A4 紙,每隔一兩日便寄出一封信,每封信都有幾千字。朋友代為輯錄發布,讓她宛在身邊。
她在信中不忘其他難友,即使她們來自其他社群,「佢地喺香港無親無故,一嚟冇人探,二嚟連電話都打唔到。」監獄規定囚犯報到後沒人探望沒人聯絡一個月,才准打一通長途電話,致令外籍囚犯入獄後就會有一個月變相失蹤人間蒸發。
她見證一名大陸人等了一個月,等到期限屆滿,方知打長途電話需自行墊資,失去機會才得悉底細,她要再花一段日子服役掙錢買電話卡,才終於打到電話回家。
因為懲教署職員不在意外籍囚犯說什麼語言,一概用廣東話,令他們完全不知有何權利,「報紙、私飯、收音機。。。通通唔知,渾渾噩噩。」彤首度入獄時與一印尼女士在同一囚車,懲教署給對方一本只有中文的〈在囚須知〉,「有乜意義呢?」彤在獄外依然記掛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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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獄外之囚」
鄒幸彤很清楚一旦被國安拘捕便保釋無望不知歸期。眾朋友問她準備坐多久,她答十年,朋友都質疑是否太樂觀 — 她憶述時笑聲再度爆發。
她也坦承自己無法預知「坐監十年」是什麼回事,出來那天還有沒有人守候她?
趙思樂在《她們的征途》曾提到:「好多律師的戀愛故事都特奇葩。」一日鄒幸彤申請保釋,旁聽席有數人響應野渡呼籲,高舉他在《星期日明報》向彤求婚的投書(cutt.ly/AEnZKqo);之後她便答應「陪你瘋一次」(cutt.ly/qEnZXEm)。
若果對方是局外人,「一定冇好下場」,彤會於心不忍。她慶幸自己毋須掙扎,「我好好彩搵到志同道合嘅人同我一齊孭。」
可是孩子就千萬不能要,她一反常態突然放低聲線,「你預咗坐十年監點照顧細嘅呢?唔可以孭依個責任。」但她很快復原,「其實唔係咁大嘅掙扎,我本來都唔太鍾意細路仔。。。」她又嘿嘿嘿笑起來。
世上有些事比監獄更難受。柯旗化的太太一直告訴孩子父親在美國,女兒從沒有記憶見過爸爸,但早慧的她卻察覺父親的信來自本地,鼓起勇氣寫信問他:
「我很懷疑您不在美國,而是在台東。如果您在美國,為什麼會用台灣製的信封,用台東清溪山莊的信箋呢?還有,為什麼我們寫信總是寫台東郵政 7908 附 2 信箱?為什麼不寫美國 XX 州 XX 路 XX 號?爸爸,請您把您的地址詳細地告訴我吧!」
柯旗化原是中學老師,被控「顛覆政府」而囚在台東。一旦成為政治犯,家人和伴侶都要共患難。台灣學者黃仁姿解釋後者雖身在獄外,苦楚卻不遜獄內,形容他們是「獄外之囚」:
「居住在這塊島嶼上的人們被剝奪自由,囚禁也就成為彼此的共同命運。」
筆者忍不住問鄒幸彤:「您點知對方可以等您十年?」
她毫不遲疑:「唔知架,點知啫。將來嘅嘢點講得準,佢搵更加好嘅人我會祝福佢。但依一刻我冇任何懷疑,冇得解釋。」在深夜的律師樓,大笑姑婆的笑聲依然如淋晨曦,「信心唔講道理,好似信主咁,愛係信仰嚟。」
「好多人唔敢,但我想做就去做。我地唔能夠等運到,只能夠把握自己掌握得到。」民主才是她心之所鍾。笑穿越了牢獄,愛跨過了生死,勇氣毋須預先知道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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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在我倒下的地方」
一位教授在公開課披露,六四屠殺後被囚禁的抗爭者,會在監獄一起諗北島的詩砥礪氣節:
我是人
我需要愛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裡
度過每個寧靜的黃昏
在搖籃的晃動中
等待著兒子第一聲呼喚
在草地和落葉上
在每一道真摯的目光上
我寫下生活的詩
這普普通通的願望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
一生中
我多次撒謊
卻始終誠實地遵守著
一個兒時的諾言
因此,那與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沒有饒恕過我
我,站在這裡
代替另一個被殺害的人
沒有別的選擇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將會有另一個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風
風上是閃爍的星群
〈結局或開始 — 獻給遇羅克〉
資深義工解釋支聯會的解散在意料之中,因為不少「成員團體」的投票「唔係出於真正意願」,而是由於「被迫」和「屈辱」。
義工希望外界不要視李卓人及何俊仁的聲明,與鄒幸彤的呼籲派生對立。義工與李、何共事多年,形容兩人已「承擔到最後」,現在則迫於無奈淪為「人質」,而且不止兩人。
義工收悉有成員團體「比較支持阿彤」,但同時亦收到訊息,若果投票結果在意料之外,支聯會勢將被「拉人封艇」,會有更多人被捕。
義工很無奈,「有好多人喺政權手上。。。」因此雙方都會尊重。
但義工始終抱憾地說,若一個團體內有些人會受「中間人」動搖,其實難以同步前進,倒不如痛痛快快分開,無法承受代價的人可趁此時勢躺平休息;有鬥志者如鄒幸彤便為民主奉獻十年廿載,堅持下去的人會走出新的路。
義工不同意有人形容「鄒幸彤救咗支聯會」。「唔止阿彤」,義工認為李卓人、何俊仁、鄧岳君、梁錦威、陳多偉、徐漢光偕鄒幸彤相繼被捕,為支聯會劃下「最悲壯嘅句號」。
「佢地對得起華叔。。。」
義工在此剎住,語重心長補充,支聯會非司徒華所有,外界往往誤將兩者視作等同。接著義工繼續說下去:
「佢地對得起香港市民,頂住公民社會嘅山泥傾瀉,保住香港人嘅良知同尊嚴。佢地對得起天安門母親。。。」
最後義工稍稍停頓:「對得起天安門嘅英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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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尾聲
鄒幸彤經常熬夜,一直戒不了食杯麵的習慣,她很自豪宣布保釋期間從未開過一個杯麵。但朋友們不要「慶幸」她的下次機會不知何年何月。
「有機會架!」彤興奮地轉述囚友告訴她的監獄傳說:有些囚友只需要獄中的合法物資,用餅乾碎擀出麵條,再配上探監捎入的零食(肉乾等等)作湯底,就能自製「杯麵」,聽說味道與真的沒大分別。
「話唔定我食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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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司徒華《大江東去》
趙思樂《她們的征途》
張隆志等《跨越世紀的信號:書信裡的台灣史》
↑ 柯旗化入獄時長子柯志明只有三歲,他也一直存疑只不過拴在心裡。讀者也許會識得長大後的柯志明教授,他任教臺大社會系,供職中研院,寫下《熟番與奸民 — 清代臺灣的治理部署與抗爭政治》等學術巨著。
筆者在西九龍法院等候開庭前看完柯旗化一家的故事,謹此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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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原攝於某人的家,為免泄露私隱,故拜託一位畫家摹描人像化為圖畫。謹申謝忱,無以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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