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獨媒報導)2024年8月某日,我在上班途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當時,汗流浹背的程展緯正穿著黑色的麥記制服,小心翼翼的推著手推車前往垃圾站,車上有超過十袋裝滿的垃圾。當時他剛剛入職,千叮萬囑我不要踢爆他的工作,也沒說明自己為何會入職麥記。後來,他開始在社交媒體分享工作日常,關於客人、關於廚房工作量、關於只飲了一啖的可樂和餐盤上沒用過的茄汁⋯⋯
直至今年1月,他在報紙和社交媒體公開爭取飯鐘錢,因此被中止合約(麥記說法:公開分享公司內部營運及商業資訊)。全香港市民(除了他的麥記同事)都知道他被炒魷後,我終於有機會問他:你當初點解會去麥當勞打工?
記者攝於2024年8月期日早上,程展緯把十多袋垃圾推到垃圾站後身水身汗。
在紐約考察藝術家公共駐場 回港發起眾籌換取一年自由
在解釋麥記如何吸引到程展緯加入之前,要先回顧他過兩年的經歷。2022至2023年間,程在港鐵任職清潔工,期間提出時薪過低、人手和防疫裝備不足、打風日子上班沒津貼等問題;至2024年初,港鐵終於改革外判標書,令外判清潔工時薪由最低工資40元提升至50元。
「港鐵一役」暫告一段落後,程展緯參加了一個藝術交流計劃,在美國紐約考察半年。程發現,當地有一個名為Public Artists in Residence的計劃,讓藝術家有機會走入非藝術機構甚至政府部門,駐場進行資料搜集和研究。重點是,藝術家在一年期限中既能獲得資助,亦沒有KPI,可以在計劃結束後再進行創作。
「你可以想像,如果喺香港發生,啲部門應該會怕,唔會參與⋯⋯香港亦應該唔會有機構或者組織安排你去駐場,所以我想自己試。」程回到香港後,發起了「自主勞動研究計劃」,成功眾籌到20萬,足夠他用一年時間嘗試不同的基層工作。
他很感謝參與眾籌的人,在他沒有提出任何具體計劃的情況下,出於信任支持他:「有呢個信任先能夠釋放我今年嘅自由度,可以完全自主自己時間。」於是,他首先入職的機構就是麥當勞,一間他在回港前已經想加入的連鎖快餐店。
為甚麼去麥記打工?走入社區客廳般的大企業
程展緯說,麥當勞吸引他的其中一點是它像個社區客廳,讓不同的人可以共同存在:「可能有啲奇怪或精神有問題嘅人,就算我未必真心接受或者喜歡,大家入去就有一種默契,我哋(職員)唔會趕走你。」
因此,他不是先看到問題才入職麥當勞,而是在工作之中累積經驗、收集資訊後,「我睇到前面開咗一啲路,再走入去再開展。」比如,他加入後才發現,麥當勞有一套值得欣賞的管理文化——所有管理層都需要在前線工作過,包括現任香港麥當勞行政總裁黎韋詩。她曾在2009年被派到金鐘海富中心的分店,做了一年前線工作後才升職為總經理。程笑說,對方和自己考察問題的方式很相似,於是在寫公開信給黎、爭取飯鐘錢時,他戲稱自己為「下屆M記CEO黑馬」:「好正,我終於搵到一個真實嘅對手。」
除此以外,程展緯還看了一本書,是由五位人類學家撰寫的《飲食全球化:跟著麥當勞,深入東亞街頭》。書中提到,麥當勞進駐東亞地區後改變了一些在地文化,例如排隊點模式、餐廳裡設有廁所等。程意識到,原來一間企業的影響力,可以大到在一個層面上影響社會。他開始想:當我們難以用往日的途徑(例如透過議會和議員)去建構公民社會,會不會有另一條道路去提出倡議,甚至推演一些改變?
飯鐘錢以外 大公司的垃圾和勞工問題
在麥記工作不久後,程展緯剛好遇上這間公司進駐香港的50週年。麥記為此辦了一系列宣傳活動和優惠,也激發程想環藉著這時間點提出問題。於是,在2024年10月5日,他在《明報》寫了第一封公開信給黎韋詩,指出他在日常工作中看到很多浪費了的糖包,希望對方能從最微小的日常問題著手,解決垃圾問題。
2025年1月19日,他再寫了一封公開信,這次提出的是員工沒有飯鐘錢。他在信中指出,正正在香港討論立法實施最低工資的一年,麥當勞帶頭取消了員工的飯鐘錢,以至他今日即使領取著45元的時薪,若一天工作8小時、再扣減一小時飯鐘錢,實際收入只得39.375元,比法例規定的40元最低工資更低。
其實,「爭取飯鐘錢」只是他其中一個訴求。在程展緯的考察中,麥記存在很多問題,包括員工簽約時沒有合約副本、員工使用的膠手套容易滑手,以及源源不絕的優惠。他以「一蚊一杯可樂」為例:「其實公司賺唔到錢,員工又做到死,然後啲人淨係飲一啖,又多咗垃圾,你唔知搞乜。」
但無論如何,沒飯鐘錢是「很實在的不滿」,所以必須提出。程展緯說人不是機器,不可能不需要休息。比如,他的職位是樓面,負責送餐、清理餐枱和食客食剩的食物,工作八小時的步數是一萬八千步:「你諗吓,我每日喺一間咁細小嘅麥當勞行一萬八千步,我係幾咁積極嘅員工?」
又例如,經理見他聰明,一度調配他到廚房幫忙,但他形容廚房是另一個很恐怖的世界,比清潔工更辛苦。員工全日站在同一位置不停工作,手腳慢一點也會被同事粗口問候。
麥當勞慶祝50週年的另一活動,是向全體員工派發一千元獎金。不過在派發獎金前一個月,程展緯工作的分店剛好有兩名工作了30年的員工被勸退休——「佢做咗30年,人工(時薪)高我兩蚊。」他說,老人家執枱可能手腳慢一點:「但我哋唔會做仔細清潔,佢哋先會做仔細清潔,其實有唔同嘅價值。」
給不喜歡麥記的人:視它為癌症,與它並置存在
「我本來諗住,今次可以好似港鐵嗰次咁,我做到想做嘅事,又唔會被人炒。」他邊說邊笑。可惜,在他提出飯鐘錢的問題後,很快有管理層來店找他對話。他形容對話過程的印象良好,「我完全唔覺得被人警告」;但之後他在社交媒體發布了一首歌,又寫了一封公開信,翌日又有管理層到店,直接表示要中止合約。他笑說,當時還曾提出想見CEO:「我話,飯鐘錢牽涉嘅銀碼唔係呢張枱可以解決到。」
如果說,一間公司的管理層大都是由基層升上去,為甚麼這麼多年來的前線工作環境仍有待改善?程回答,他覺得麥記培養了一種「工作就係咁」的員工心態。他試過在工作量很大、同事們幾乎沒休息過的日子跟管理層說:「加薪!好辛苦!」管理層回答他:「加咗啦,辛苦個辛!」捱不過這種辛苦,他們就無法升職,或者只能選擇離開。
程展緯期望改變的對象,不單是香港麥當勞,而是香港社會。「好多人唔鐘意麥當勞,但呢間店舖喺未來都會永遠存在。好不幸地,即使你罷食,佢仍然會存在,將會係一間好大規模嘅老店。對唔鐘意麥記嘅人嚟講,佢其實係一種癌症,你要同佢並置存在。」
我要擁有你 一齊講優惠以外的麥記
被炒後,程與一些工會和環保體團組成「我們的M記聯盟」,繼續關注麥記的勞工環境和改變。被問到今次的「網上策略」與過去有何不同,程首先搞笑地承認:「係同(應對)港鐵有啲唔同,因為我冇諗過要擁有港鐵,我只係想佢改變(清潔工最低工資)。」
而今次面對麥記,程展緯在社交媒體常用的一個hastag是 #民間M記五十周年,「其實係一種『我要擁有你』嘅狀況。我要同你鬥點樣講50周年,講問題也好、讚也好,五十週年你究竟想講咩?你講咗很多次優惠,但除咗講優惠、講歷史之外仲有咩內容?」
程展緯想像的工運,不只是勞工之間的團結,還包括如何提高消費者公民(consumer citizenship)的意識。
但不變的「策略」,是程展緯始終樂於分享在工作中發掘到的微小趣事,這是他本身的習慣:「一個運動如果只有一個目標或者議題,好快就會麻木⋯⋯藝術練習其中一個有趣嘅地方,是我會自搵找到樂趣。你睇到我嘅帖文,會找不同的角度去觀察麥記,『呢樣幾有趣、嗰樣都幾有趣』,係呢啲嘢支撐住我繼續有能量關注件事。」
「我哋可唔可以贏一間麥記返嚟?」我聽得一頭冒水,程展緯認真地解釋:「唔係話真係要買一間麥記,亦都唔只係贏一間麥記分店,係贏成個香港麥記返嚟。資本嘅麥記係屬於股東,呢個『屬於』用一日就可以變賣。但我哋喺麥記共同生活過嘅記憶,冇人可以撕掉。如果我哋有呢種想法,唔(和麥記)割蓆,我哋終有一日應該會擁有到資本之外嘅麥記。」
今月,程展緯先後發現麥當勞以告示牌提示顧客可如退回不用的糖包,以及員工開始轉用不滑手的膠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