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而之前販賣『自由』的人們,現下也像看見光明的闇影一樣,消聲匿跡。連談及『自由』的人,再也不復見了。」
這一句來自推理小說《人間百詭II》最後一篇《販賣自由的人們》。小說於去年出版,但一年多後的今天,作者子謙(筆名)卻要面對3年9個月的肉身禁錮。
承認暴動罪當日,子謙需要即時還柙,他頭也不回地走入犯人欄。懲教職員循例問他有沒有話要對來旁聽的朋友說,不消一秒只聽到職員稱:「佢話無嘢講喎!」。曾自言包袱不大的他,連道別的說話也省卻。昨日正式判刑,旁聽席的朋友向子謙舉起他出版的小說,而聞判後的子謙依舊一臉平靜。
在判刑後,他一直用以發布小說的Instagram帳戶上,出現了一則帖文:「2025見」。眾多讀者留言「保重」、「等你回來」。
當入獄無可避免地成為人生旅程的其中一站,子謙卻觀察到,很少人像他那般,「坐監坐到咁光明正大」。「你同人講你坐過監,啲人會好避忌,但係我會視為一個人生經歷」,他想像自己是小說主角,以第一身角度書寫生平,「我當好似寫自己嘅小說咁,將生平當小說寫」。未來的讀者翻開作者簡介,就會看到其人生軌跡,理解作品並得到共鳴。
由「連登」上載小說到出書
子謙從小喜歡的興趣就離不開創作,滿腦子堆積故事,後來開始埋頭看推理小說,但難以想像他中學時期的每份作文都不合格。唯獨寫隨筆,他才能真正毫無拘束地表達自己,擺脫固有的框架。由於深感不忿,他就決定日復日地寫,紙上堆積了無數個推理故事。
他憶起,出版小說的開端就在訪問當日身處的尖沙咀碼頭。當時子謙的朋友鼓勵他把文章放上「連登」討論區,兩個月後就有出版社邀請他出書。
24歲出版第一本書,但當正值28歲,入獄的日子卻倒數着,原本的寫作計劃該繼續嗎?子謙笑言大可以用「坐監」、「無心情」作為藉口偷懶,但他把這些想法拋諸腦後,反而把握機會,在夾縫間創作屬於這個時代的故事。「有啲嘢淨係呢個時代可以寫,而家就係一個時候去呈現呢啲作品,可以話喺偷嚟嘅時間,去感受呢個環境睇到嘅嘢」。雖然他認同靈感可以先收藏並發酵,可惜此刻卻不被時間所允許。
留守的堅持:香港如果要衰,只可以衰喺自己手
「入到去出返嚟都30歲啦」,未來難以盤算,唯一可以預計的,只是時間的流逝。對於獄中的生活,他沒有表露太多擔憂,令他眉頭深鎖的是出獄後的香港,「最怕出到嚟之後,成個社會改變晒」。
回看這數年間,香港的改變急速得令人無法捉緊,子謙很怕看着眼前事物逐一消逝。他與大多數受訪者一樣,坦言不喜歡香港,還抱怨着這個地方讓人討厭的種種。但對一個地方真正的愛,卻不會被這些缺點埋沒,「我發覺越嚟越多嘢消失,越嚟越想你走嘅時候,反而唔係好想走」。他想留守,親眼見證城市的變遷,「香港如果要衰,只可以衰喺自己手,唔可以喺其他人嘅手」。他骨子裏的倔強隱藏不住,更希望繼續寫有關反送中的故事,「可能我坐完呢次監之後,就無咁驚坐監」。
用作品說話
子謙為小說設立的Instagram專頁上,均是黑底白字的極短篇小說句子,唯獨其中一個Post寫着8個字:「作者入獄,後會有期」。過往之所以沒有在專頁分享政見,他解釋,是因為相信作品需要與作者本人割裂。他選擇用作品說話,並非將政見刻劃在作品表面,而是暗藏其中,需要讀者用心細讀。
推理小說之所以讓他著迷,往往是那種出人意表的結局。從模仿日本著名推理作品《金田一》、日本推理小說家赤川次郎的風格,到後來發展出獨有的極短篇風格。極短篇小說需要在有限的字數下表達出如長篇小說的起承轉合,對子謙來說是一種訓練。
不愛說謊的作家 盼讀者自行求真
子謙解釋,推理小說中強調「公平性」與「唯一解」,前者指需要將所有證據和線索擺放於讀者眼前,由他們自行判斷孰真孰假;後者則是故事結局只有一個解釋,就如數學題目只有一個答案,不過是以文學的方式表達。
子謙笑言:「推理小說作家唔係好鍾意講大話」,他希望讀者能透過證據自行找出真相,「呢樣嘢係作為一個有智慧嘅人,應該有嘅求真精神」。近年來社會新聞在互聯網上翻滾如潮,人們對新聞的敏感度提高,但子謙卻觀察到香港人普遍的問題,就是習慣以立場先行,欠缺「Fact Check」。他舉例指2017年的林子健事件,當時他報稱被擄走並遭人在大腿上釘上書釘,後來《傳真社》取得閉路電視片段,可見林自行離開案發地點,卻引起大眾對《傳真社》立場的質疑,而非對閉路電視片段的真偽抱有懷疑。未來將會有更多資訊在兩極之間遊走,子謙認為,要使「真相」浮現於人前,必先要發掘出「事實」。
未能被科技取代的作者閱歷
在日常之中尋覓靈感,打開五官觀察身邊的瑣碎事,再拼砌出新的故事,這是子謙的創作來源。他解釋隨着科技的發展,現時日本的人工智能科技已經可以創作一本小說,但人類真的能隨之而被淘汰嗎?作者是書本的靈魂,子謙每次翻開一本書,都會先細看作者的生平,閱覽一次他的人生。
至今已出版3本書的子謙亦想為自己建立一個個里程碑。當累積了充足的人生閱歷,才能衍生出更多故事,因此他不會追求速度,反而放慢腳步,透過享受人生發掘靈感。除了自己擅長的推理小說外,他亦希望嘗試其他類型的作品,例如童話故事、明朝酷吏來俊臣的傳記、關於推理小說詭計的工具書。
經歷過數次大型社會運動,子謙帶着昔日的無助走到2019年,終於體會到身後有人的感受,「以前你望後面係無人嘅,當19年你望後面,係有人Support」。這種扶持不限於示威現場,反而延伸至後來。他在入獄前數月開設Patreon,希望保持透明度,讓有心人透過訂閱支持自己的生活。
社會運動過後,本地書店如雨後春筍。香港人漸漸追求與社會的連結,培養內在的文化。子謙認為反送中後文學的出現,目的是大家想從更多不同角度分析事件。至於他在獄中會繼續寫作嗎?他思索一會,還是希望藉著獄中的時間,趁着不受網上資訊干擾的環境,平心靜氣地閱讀。
「人類有樣嘢好,同時亦係差,就係好容易習慣」。就如子謙在小說其中一篇《囚衣》寫道:「你一直低聲發問,一直想抵抗這件事,但是你還是每天也穿上囚衣......你漸漸忘卻不了不穿囚衣的日子是怎樣過。」他估計入獄後一至兩個月便會開始習慣,唯願在獄中的數年不會如凝結的時空。他期望出獄時的自己,不會一成不變。
記者:趙苡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