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數年總覺得身體內有快將溢出的淚水,感覺如注滿水的氣球,只要用尖銳的東西輕輕一戳,淚水就會流瀉遍地,源源不絕。
近數年,自閉症少年、救護員、路見不平的過路人、真情流露的球迷、堅守信念的勇者……䧟於荒謬的審判,憤怒、哀痛、扼腕、悲傷,每一宗猶如狠狠一拳,咬牙吞淚。
我沒有直視創傷的勇氣,不敢細看新聞,以免流淚,一直只靠透過邵家臻的文字來瞭解牆內的情況。儘管他終於有了「直面創傷的能力和勇氣」(頁25,《字裏囚間》),願負重軛,但壓在他身上的依然太多了。
甫知邵家臻接受舒緩治療,一直以為力保不穿的滿水氣球,突然頽倒,眼淚在我有意識前已覆蓋滿臉。
我認識他的時候叫他邵家臻,故現在也稱他邵家臻。
我們見面未必超過十次,但從不覺久違,大抵因時常在新聞及各式平台看見他,大約知道其動向,他說話的風格也沒變。
忘了因什麼事冒昧打電話找他,他對一個陌生人知無不言;由於他對議題熟悉,往往要問意見,我都找他;大概因大家的數學都差,不懂計算,萬事從心出發,信念是我們的標桿,可以傾到唔停口。有天我跟他打趣說,我最喜歡攀附權貴,將來他身在高位,成名後,「千萬唔好唔識人。」至今仍記得他的呵呵笑聲。當然知道他不追逐名利,但直覺他可做出一點東西,故刻意把話先說在前頭。
有次他在電台說錯了一項資料,節目完後,我估計他該在回家路上,遂打電話糾正他,不想他再出洋相,邵家臻沒介意我直率,反而坦白告訴我,話甫出口已知「衰咗」,但不知如何在節目中更正,並告訴我一件心事:他有少許黐脷筋,擔心做電台不夠好。
他沒避視自己的不足,不介意自嘲,結果創出他的幽默風格。看他的TED talk,就會明白為何他的學生讚他的課很特別,別樹一格;極感謝邀請他演講及上載片的人,我們可重溫一世。
某年,老媽子抱恙,很擔心,想及家事,彷徨起來,很想找人傾訴,但適合的耳朵不多,想了又想,打電話給邵家臻,他很有耐性聽我講。我不停講,把內心最大的恐懼也告訴了他,聲音不由自主顫動。不知是否想令我減少孤單感,他把其家事告訴了我。聽著聽著,我開始平靜下來。
他用耳朵和話語陪伴了我。
銘記於心。
後來,工作沒有交集,各有各忙,我們的聯絡減少了。曾在文化藝術活動碰見他,小思老師尊崇文字,避開舖在地上的報紙,邵家臻恭敬跟從,也著旁人不要踩在報紙上,「不要踐踏文字」。他的打扮開始進化(有片為證),我暗忖,他該吸引不少文青,特別是少女。他在翁子光未廣為人知時已說看好他。他棄用Wallace,改為Bottle,樽就是臻,臻就是樽,他接收什麼,就成了什麼。
「我是樽,上主的器皿。」
未有名氣前,他自資出書。他愛寫,有太多話要說,曾說寫到手痺。其太太憶述他六時起床後在廳寫寫寫,相信他堅持手寫。
他其實幾奇特:是社工,卻不是社工傳統的樸實模樣;是大學教師,文字不四平八穩;打扮看得出花了心思,不靚仔可以有型格──有位男士在threads寫香港政治人物中,邵家臻最有衣著品味──同時非無點墨。
他文筆不算好(他自認的),隔了一段時間後再讀其文字,刮目相看,是閱讀、學術研究、藝術文學、社會關懷「扭作一團」而提煉而成,言簡意賅,愛戲謔,擅「扭字」、「玩字」,其作品《字裏囚間》,令我即想起電影「字裏人間」,中文大學出版社也出了一本書《字裏人間》;他寫「語言巫術」,令我拍案叫絕,是對高官權貴發言的最準確形容,今後我要借用此詞彙。
插圖及封面設計是vawongsir,尊子後我最喜愛的漫畫家
雨傘前,在不同類型媒體和活動看見他,事業振翅欲飛,為他高興。如我人在現場,會兩手抱在胸前,站在一旁笑咪咪看著他,當他瞧見我,我就調侃他:「好嘢呀你!」
很佩服他十分坦蕩蕩,只要記者問,他一定說,叫我這個極度「收埋」的人瞠目結舌;很佩服他不同主題的社會活動都參與,興趣太廣泛了吧,不用休息嗎?很佩服他勇,不知多少次暗叫「又有你份?」他不怕衝,絕對不識時務,在公開場合的用字和態度卻顯示他不是蠻衝,他的戰友形容得好,他令制度某部分鬆動。然而,我仍為他擔心:他的學術地位未到大學不敢動他分毫的地埗,他的家底又非豐厚。
感激社會記錄協會訪問他,讓邵家臻詳述如何受浸會大學壓逼。一面看,一面痛惜:邵家臻,你愛錯了浸大,愛錯了浸大社工學系,你愛他們,他們不愛你,他們不值得你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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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年聖誕,覺得單靠斷斷續續的WhatsApp往來不夠,遂打電話問候他,他很意外。說他幾乎不覆信息,他以不知怎辦的懊惱語氣答:「有十萬八千七樣嘢!」他強調會看所有信息,但不能每個回覆。
久沒聯絡,一陣生疏,自此我繼續遠距離關心。在一個他是咪手的活動,我在人群中向他揮手,他看見我,綻放笑容,熱烈揮手回應──他認得我啊,他認得我啊——這個畫面,一直記得。
近年他僅回覆我一次:傳給他我關於陳智思和社聯的文章,他回了個emoji手指公,我感覺有如中獎。現今憶述他的人幾乎全以爭取囚權為其「代表作」,其實七七七決定推行的社福機構「一筆過撥款」,有知名度的社福界人士中,邵家臻最不懈反對,一早預言導致「上肥下瘦」,管理層續享高薪,中下層員工將受剝削。「一筆過撥款」的無知是無視人性,以為給予社福機構彈性運用資源,忘了一旦要削減資源或有財政壓力,高層往往自保,犠牲前線,後來社福機構前線出現很多合約員工,直接影響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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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後,沒有哪個香港人不負創傷;香港不斷遭強力搖晃,不時腳朝天、頭向下,我一直躱在穴裏,屢受重創的邵家臻卻仍站出來頂著,旁聽、探訪,給力量予最受折磨的一群,做牆內和牆外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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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次,讀著他的帖文,眼淚打轉,又怒又痛。他好像知道我們的情緒,帖文常有「不怕,我們有彼此」,我每讀到此句,彷彿有人拍我膊頭,不怕,我不是一個人,我們互相繞著手臂,組成鎖鍊,一齊頂著颶風向前行;邵家臻的體型有番咁上下,可以做躉,他說「不怕,我們有彼此」,信得過,最少那刻我有信心。
可以見面的時候我沒邀約,想見面的時候,已不容許。
不住反問自己為什麼不約他見面。因為未能疏理自己情緒?因為他在帖文展示出來的傷痛和抑鬱,我不懂如何面對和分擔?因為怕久別的陌生?以為他很忙,沒空招呼閒人,害怕被拒絕?以為他已收到很多很多人支持,相識於微時的人,少一個不少,反正可能已忘記?
教訓痛入心扉。有關心的人,見面吧。真人有血有肉,摸得到。邵家臻離開後,慵懶的我決意離開山窿,約了久沒見面的朋友。
臻最後兩年時光在讀神學,最初是因為一位牆內摯友的異象臻將來會創辦教會,服侍「The Lost, The Last, The least」,服務社會中最弱勢的人。即使臻最後大志未竟,但他不懈地關心弱勢與囚友,心無遺憾。也希望曾經因臻的服侍而感動的人,也會把這份溫暖傳承下去。
在一月初,臻曾經出院兩天回家,特意親自籌備今天這個屬於他的最後聚會。今日的主題、紀念冊封面、分享講者等,都是臻的意思。/Kelly
他一往無前,燃燒至盡,從沒有「見攰就抖」,得知他心無遺憾,心結稍開;讀到其摯友寫,他是回去天家,再無苦痛折磨憂傷,他可放下重擔,我才釋懷。他竟然細心得親自籌備最後聚會,極盡溫柔,還寫出「I am losing weight, not faith. 」另一佳作,叫我喊住笑,笑完又喊。
不捨得他的人,可以怎續與他同活?
希望曾經因臻的服侍而感動的人,也會把這份溫暖傳承下去。/Kelly
若有天我懶下來,一定記起邵家臻,以作儆醒。
最大的黑暗,是人們對黑暗的適應;最可怕的黑暗,是人們在黑暗中對光明的冷漠和忘卻。/《字裏囚間》 邵家臻
日後若疲乏,會寫下他的話:「不怕,我們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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