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去年6月尾青山灣入境事務中心(CIC)的那場絕食,不是中心的首次絕食,但卻是歷年來,迴響最大的一次。時任立法會議員高調跟進、CIC關注組首次成立聲援,就連網上連署亦獲得逾二千多名香港市民支持。
然而,一年過去,曾經協助羈留者的立法會議員早已辭任,有人更身陷囹圄;同一時間,社會環境急速惡化,再談難民議題似乎顯得不合時宜。
一年之後,絕食者當初的訴求達到了嗎?絕食結束,面對新的社會環境,與他們同行的人又如何走下去?《獨媒》訪問了CIC關注組和前立法會議員張超雄,回顧過去一年的經歷。推動政策改變之路或已走到盡頭,但尚有共感與連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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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黑洞」
去年以前,CIC對大部分港人都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包括Amy。2019年底,曾報導反送中運動的印傭Yuli Riswati因忘記續領工作簽證被捕,事後獲撤控,卻因在港無親無故、無住址而被關柙CIC,28天後被遣返。
那時正為Yuli拍攝紀錄片的Amy前往探訪,始驚覺香港存在這個不為人知的「黑洞」,沒有犯法的人也會在如此惡劣的環境被囚禁,作為穆斯林的Yuli甚至被男醫生裸體搜身。Amy與友好於是為Yuli舉辦聲援大會,又想為她籌返家的費用,但Yuli拒絕了,只留下一個願望——想大家關注CIC這個地方。
CIC關注組由此而生。關注組開始約見不同議員和公民組織,又在CIC外找羈留者親友做問卷,調查中心情況。去年6月初,兩名女性前羈留者於記者會控訴曾被男醫生裸體搜身、毆打和單獨囚禁等,引來社會迴響;不久後,6月底便傳來CIC羈留者絕食的消息。
Amy說,絕食的那段時間,她最高峰曾一星期三次遠赴屯門探訪羈留者。那時關注組多次發起抗議和聲援、搞聯署,並獲准與三名時任立法會議員朱凱廸、邵家臻、張超雄,兩度與入境處和CIC代表會面。另一成員Anna憶述,處方會面時的態度尚可,但答案總離不開「醫生有其專業判斷」、「我們會加快處理」、「要交由法庭審視」之類,感覺不到誠意,也不認為會有重大進展。
到了8月12日,入境處發文否認所有指控,又譴責網媒失實報道,此後再沒有與議員和關注組會面。關注組之後持續探訪絕食者,又在中秋和聖誕等節日搞活動、與藝術家合作、為羈留者收集不同語言的書本等,而隨着時間過去,有絕食者被職員勸退、也有人捱不住退出,行動到了12月尾終告一段落。
(左起)Priyanka、Amy、Winnie、Anna、甘浩望神父(甘仔)
不成功的絕食 成功引起的關注
絕食者當初不惜犧牲健康甚至性命,就是抗議中心惡劣的待遇,望能盡快獲釋。一年之後,他們的的訴求達到了嗎?Anna表示,據羈留者所說,CIC內的衞生環境改善了,少了老鼠和蟑螂;而經過《鏗鏘集》的追查和報導,中心也換了醫生,部分羈留者終可獲得醫院處方藥物。
不過,羈留者最關心的「無限期羈留」問題,始終未能改善。關注組表示,曾參與絕食的28人中,現時只有約10人被釋放或遣返,其餘則仍在羈留或等待被遣返,等待的時間至少要6個月。
Anna不諱言,絕食後,入境處對羈留者的覆檢和會面,的確由以往的不定期變得更定期、次數更頻密了,然而,羈留與否的準則仍然有其不合理和含糊之處。例如指羈留者在香港「沒有緊密連繫」,但不少人找到擔保人後仍然被拒;又如指羈留者曾干犯嚴重罪行或會再犯,但不少人都投訴,有罪行比自己更嚴重的人獲得釋放。
Anna批評,問題在於羈留準則屬主觀判斷,沒有明確指引,「點為之有緊密連繫?點為之嚴重罪行?佢哋點樣對公眾安全構成威脅?」當機制不透明,判斷準則成疑,羈留者仍是「釋放無期」。
除此之外,亦有人指職員施暴的情況仍有發生。前羈留者M先生便指,曾兩次目睹職員將被指不合作的羈留者拖到角落圍毆,更一度使用胡椒噴霧,其後羈留者被單獨囚禁作懲罰。
就機制是否有不公之處,入境處回覆《獨媒》指,一直嚴格按照既定的羈留政策,考慮羈留人士是否曾干犯嚴重罪行、不予羈留會否對社會構成威脅或帶來治安上的風險、是否有機會潛逃或再犯等來作決定,又強調每位羈留者的羈留時間長短,「須視乎其個案情況及相關變化而定,並不能一概而論」。
至於暴力對待羈留者一說,入境處稱絕不會毆打任何被羈留者或向有關人士施加暴力,對有人罔顧事實作出失實指控深表遺憾並予以嚴厲譴責。入境處又指,「被羈留者有充份機會提出申訴」,可報警,或向申訴專員公署、太平紳士或處方投訴。
Anna坦言,從結果來看,絕食行動是不成功的,因為羈留者始終面對着不透明的羈留機制下,不公平和無限期的羈柙,情況甚至將會因新修訂的《入境條例》而變得更壞;但另一方面,因着傳媒的廣泛報導,再加上香港本地越來越多「政治犯」和「難民」,香港人對難民權益的關注高了,也對來自其他國家的難民,多了同情和諒解。
Anna深深明白到,「我們的工作真的不會因為絕食結束就完結。我們當初支持絕食,不是因為期望它幾個月就會成功。」
「我們知道這會是一個漫長的旅程。」
喪失議席後⋯⋯
絕食結束後,關注組從主力聲援絕食者、引起大眾對議題的關注,轉而參與更多支援的工作,例如協助獲發行街紙的前羈留者找住宿和解決生活疑難,和與被遣返的羈留者保持聯繫。
不過,Anna很清楚關注組的定位,始終是專注協助受《入境條例》影響的羈留者——這些人因為「沒有身分(undocumented)」、流動性高,長久以來很少受到關注,也難以發聲。
可惜,他們承認,現時除了支援工作以外,要從制度上推動改變,比起以往更寸步難行——隨着朱凱廸、邵家臻和張超雄等關心難民議題的立法會議員辭去議席,關注組無法透過民意代表直接與入境處溝通,就連託議員協助預訂場地召開記者會也做不到。
張超雄也向《獨媒》表示,以往尚可用公務身分探訪羈留者,入境處亦會安排他們探訪和觀察中心設施,但現時失去了議員身分和平台,「處長當然唔需要睬我哋啦」。
議員辭任的結果,是反對聲音直接從議會消失。今年4月,《入境條例》修訂在兩小時內三讀通過,該修訂包括容許入境處職員在羈留中心配備槍械和攻擊性武器,又強制聲請人同意醫療檢驗、縮短交回申請表格和提出新證據的時間、容許入境處指定會面的語言等。
修例大大剝奪聲請者的權利,遭多個難民和人權組織反對,但法案委員會卻多次拒絕舉行公聽會。加上民主派議員總辭,會上只剩葛珮帆等建制派議員狠狠批評「假難民」破壞治安、浪費公帑的聲音。
「完全都唔駛討論,話過就過」,對於修例極速通過,張超雄說起仍是可惜,亦嘆修例未能引起公眾關注。他不諱言,議員的角色就是在政策帶來改變,和就個別個案作跟進,但以現時社會情況,「點樣再同政權坐低傾呢?」
「政策改變個希望就冇乜啦,如果我話俾你聽仲有好多嘢可以帶來改變,我係呃緊你嘅。」張超雄苦笑。他亦預期,當局只會沿襲敵視難民的邏輯,不斷透過遣返和羈留的手段將難民數字縮減,達到阻嚇作用:「要嚟香港尋求政治庇護嘅人,未來好一段日子面臨嘅困境會更加多。」
在微小空間內彼此扶持
當情勢如此壞,還有什麼可以做?
這一年,社會氣氛急轉直下,各行各業的白色恐怖、大搜捕佔據每日頭條,張超雄嘆,不少港人都感「自身難保」,無論自己抑或大眾都難以再抽身關注難民議題。「都幾諷刺,以往香港人發夢都唔會諗到自己有機會變成難民,所以對呢個議題一直都唔關注。到而家真係有機會受迫害,要離開香港,就感覺到難民嘅埋身」,但無奈的是,香港人似乎已無暇再向難民伸出援手。
關注組則覺得,現時的確有很多逼切的議題需要港人關注,但也相信香港人經歷這一切後,更能感受到其他國家的人所承受的苦難;而不少人因為社運而養成的寫信、探監等習慣,亦與關注組的工作互相呼應,令人們更容易加入支援的行列。
政策或難以撼動,但關注組仍嘗試找尋空間帶來微小改變,連結不同的抗爭運動。他們早前便曾邀請CIC羈留者寫信給因社運案件而坐牢的香港人。發起計劃的關注組成員Winnie說,不少CIC羈留者或因政治迫害離開家鄉,來港後都十分關心香港的政治狀況,不時會在探訪中主動表達難過和擔憂;加上不少人曾經入獄,他們的經驗對在囚的「手足」而言是有力的建議,也可帶來鼓勵。
計劃最終有三名CIC羈留者參加,Winnie並協助將信件發給不同在囚手足。她記得,有手足曾回信說很受鼓舞,想不到CIC羈留者身處困境之中,仍如此關心他人;而對無法改變自身處境的CIC羈留者來說,能貢獻綿力幫助他人,也使他們充滿力量。
堅持下去的理由
回想過去一年為素未謀面的異鄉人奔走,關注組成員坦言,總有感到疲累和迷茫的時刻。但Anna說,一想到香港竟然還存在着像CIC這樣的地方,便覺得要繼續抗爭下去。
何況,永遠都會有新的問題出現——最近,多名CIC羈留者被送到新啟用的大潭峽懲教所,該懲教所為全港首個「智慧監獄」,每個角落都設有高清閉路電視,每個在囚人士亦須24小時配備「電子手環」。甘浩望神父和Anna探訪過的羈留者都形容,該處環境比CIC更差,規則嚴如監獄,羈留者卻又不能如在監獄般工作。關注組成員都懷疑,政府是想先以這些無權勢的免遣返聲請者作試驗,繼而將監控設施擴展至全港監獄。
或如甘仔所說:「所有鬥爭都係related嘅,唔好以為有啲大啲、有啲細啲,全部爭取人權肯定會有連住嘅嘢。所以我哋而家講freedom now,唔單止係CIC嘅人,亦都係所有呢兩年坐監嘅人。」這些膚色不同、甚至沒有身分的人,與香港人的距離或許比想像中近。
沒有很多人知道的是,絕食結束後,至今的每個星期日清晨,甘仔和Winnie還是會一如以往到CIC外展開橫額,向着CIC高喊:「Freedom now! No CIC!」問Winnie何以堅持,她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冇人應該受到呢種對待」,想為羈留者帶來某種陪伴。
也許就像Anna所說,經過近一年的相處,這些CIC羈留者已成了他們的朋友甚至家人。持續關注的動力很簡單——「你係幫緊你嘅朋友,想每個星期探你呢個困難中嘅朋友」。
而只要想到在CIC內因為聽到「Freedom now」的呼喊,便在窗邊揮動毛巾和雙手、熱烈地大喊的羈留者,彷彿就有了堅持下去的理由。他們的聲音將在腦海迴蕩,一遍又一遍:「We can hear you! We can see you! 」
記者:黃蕊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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