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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獄前專訪】易卓邦:直視這場無可避免的審判 正面去抽擊佢

【入獄前專訪】易卓邦:直視這場無可避免的審判 正面去抽擊佢

(獨媒報導)28歲的YouTuber易卓邦過往並不熱衷於政治,但如眾多反修例案被告般,因2019年的示威浪潮而首次被捲入官司,被控暴動罪。起初他不曾想過有入罪的可能,但隨著3年過去,案例確立、法律觀點釐清,暴動入罪門檻大大降低,他逐漸意識到劫數難逃。過往習慣逃避很多事情,如今學會必須面對,正如他撰文所指:「隨著日子一天一天在倒數,我意識到唯一自我救贖的方法是直視這場無可避免的審判。」

最終的刑期是4年2個月。一如他所料,「放學」出來後,已變了「3字頭」,像他這樣的年紀,吸收了一定的社會經驗,但仍然年青、有活力、有野心。當他事業逐漸起步之際,卻因案件而被迫停滯。

監獄內資源匱乏,有的是規範與限制,他不能再像以往般拿著器材到處拍攝影片、用電腦剪輯、再放上網,只能以牆內有限的紙和筆,「轉行」寫字,希望換個方式創作,使籠牢內的光陰不會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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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易卓邦走畢麥理浩徑第一段。當日晴空萬里,沿途萬宜水庫風光如畫,別出心裁的拍攝、剪接和大自然收音,使影片獲得不少網民讚賞。可是此後,易卓邦沒有再踏上下一段麥徑。

一年之後,審訊迫近,易卓邦完成了最後一份客戶工作、清空了工作室、變賣不少拍攝器材,他立下決心,趕及在審訊之前,完成麥徑餘下九十公里,就當作是「麥徑全走」的挑戰。4日3夜的路途中,天氣欠佳、膝頭肌肉受傷、朋友打救補給、夜裡在荒野吃壽喜燒⋯⋯到最後,他總算走畢這段路,完成了給自己的挑戰。

他過往未曾接受中長度的遠足訓練,那次走起來十分吃力。事後去看醫生,醫生說他膝頭疼痛是源於肌肉過勞,幸而沒有大礙。6年的全職YouTuber生涯,影片有上集沒下集、「拖延症」、「走數」是常有之事,不過這一次,易卓邦不想再虎頭蛇尾,「就算做得靚唔靚都好,起碼完成到,我覺得呢樣嘢好緊要。」他說:「最緊要係去做,唔做就永遠都係一個空想。」

他把旅程剪緝成四段影片,上載至YouTube頻道,直至審訊結束,都沒有再發佈新影片。預料這頻道未來一段時間不會再更新,易卓邦說,待他入獄後,至少別人可以看看這些「最後影片」,了解他的心路歷程,「都係一個OK的逗號?句號?唔知咩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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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卓邦天生八字眉、有一對細眼睛,在鏡頭前侃侃而談,卻有一種獨特的親和力。YouTube頻道成立超過10年,當初因為一段走訪北韓的旅遊影片而走紅,其後一直主打旅遊、數碼科技和攝影器材攻略,深受年輕人歡迎,至今累積了超過14萬7千名訂閱者。

然而,那20多天的暴動案審訊中,穿筆挺西裝、坐在被告欄的他,總是皺著眉頭專心地聆聽審訊內容,狀態非常繃緊,猶如教人不敢觸碰的石頭。「法庭的環境係做到令人好intense」,易卓邦說,同案被告年齡各異、來自不同家庭背景,有底層的、有富裕的,卻被湊在同一個被告欄內一起受審,感到十分有趣,他就在審訊過程中悄悄地做人類觀察。可是,他理解各人有各人的辯護策略,故不敢多說話,甚至彼此不會聯繫。

每日審訊後回家,易卓邦會與家人談論案件進度,父母亦會自行找相關新聞來閱讀。無論是當YouTuber還是受審,父母總是對易卓邦所走的每一步予以理解,「所以屋企相處上沒什麼問題,起碼不是對立,起碼不會講極都唔明。」

持續的溝通,也是調整兩老期望的一個過程,一旦罪成還柙,負面情緒少不免,但也不至於毫無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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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整期望,也是易卓邦這兩年來在做的事。

那晚在現場被捕,易卓邦不認為自己有機會被起訴暴動,直至半年後當真被正式起訴,他也不覺得經審訊後有入罪的可能。可是這兩年間,暴動案例確立、法律觀點逐一釐清、定罪門檻降低,易卓邦所懷抱的希望被逐點削去,越對形勢有清晰的判斷,越是不敢過份樂觀。

被送往警署後,易卓邦與另外數十名被捕者被安置在一間大房間裡,一排接一排地坐下。他很記得,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警察進入房內,叫出一連串名字,若果那是軍裝警員,叫出的名字便要被帶上法庭提堂;若果那是CID警員,代表可以辦理保釋手續,離開警署。所以,每當有警察進入房間,氣氛便會瞬間變得凝重,易卓邦也在盤算著,到底叫出自己名字的,會是軍裝還是CID警員。

易卓邦被扣留40多小時後,最終叫出他名字的,是CID警員。他沒有立即被起訴,一個月後還成功「踢保」。

之後他繼續過生活、接工作。不知是他樂觀過頭,還是錯判形勢,原以為早早拋諸腦後的案件,卻在剛好半年後突然襲來,像藤蔓般纏繞他,至今足足有兩年半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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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卓邦很記得那是2020年5月14日。他外出拍攝,把電話關掉,誰不知警方正正要在這天拘捕他,卻怎也聯絡不上,於是隨即安排兩架警車駛到他的家樓下。當警察持著搜查令搜屋時,在外頭的易卓邦仍在專注於拍攝工作,對家裡所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警方在睡房裡找到他的卡片,繼而上他的工作室大舉搜查,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直至易卓邦完成工作,一打開電話,才看到十多二十個未接來電顯示。他隨即主動聯絡警署:「我喺度呀」,原來警方一整天的折騰,無非是想通知他,他正式被落案起訴暴動罪,三天後要上庭提堂。那是5月18日,被捕剛剛滿半年。

案件先是在裁判法院提堂,然後轉介至高一級的區域法院,再經歷多次押後,才最終定於今年2月底開審。其後又因為第六波疫情和檢控官的人選變動而押後了一個月。

其實在案件開審前,易卓邦與一眾被告的命運早已一錘定音。2021年11月,終審法院就「共同犯罪」原則是否適用於暴動罪行頒下判決,裁定若果某人身處暴動現場,並以言語或行動鼓勵集結,即使他/她沒有做出實質擾亂秩序的行為,也可以入罪。這大大降低了暴動罪的定罪門檻,在易卓邦之先,經已有數以百計的人在不同暴動案件中,因為穿黑色衣服和攜帶保護裝備在現場出現而被定罪。

不願承認控罪,便要等候法官發落。他就只能隨著時代的巨浪,浮載浮沉,不由自主地流盪著。

等待裁決期間,他成立了個人Patreon,自介寫道:「那年26歲,案件由2020年一直押後至2022年3月,其間從原來的僥倖心態慢慢變得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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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卓邦成長於小康之家,在英國讀了七年中學,由於成績好,原本計劃留在英國的大學修讀法律系,可是一場表現糟透的大學電話面試,卻把他帶回了香港。

那是2011年,美國「佔領華爾街」運動爆發,抗議資本主義金融體系的結構性問題以及社會資源分配不公平。易卓邦怎也沒想過,牛津大學法律系致電來面試,劈頭便問他對於「佔領華爾街」有何認知。一般英倫學子不怎麼留意政治,易卓邦也不例外,他根本不知道哪來的一群示威者、為什麼要佔領華爾街,故此只能在電話中胡謅一輪,結果一如所料,不獲取錄。入讀牛津的希望落空,也沒有其他心儀的大學,易卓邦最終回港,轉而入讀中大法律系。

回到香港,易卓邦碰上嶄新的社運年代。2012年,大學一年級,便迎來「學民思潮」主導的反國教運動。2014年,他剛升讀大學三年級,大專學生發起罷課,抗議人大「8.31框架」,反觀法律系,響應罷課的學生少之又少,「那時便會開始思考,為何明明大家都是讀法律,大家都在讀這些概念,法律系理應比其他學系更明白為何要罷課」。不久之後,旨在爭取真普選的雨傘運動爆發,歷時70多天,他並非核心的留守者,只是放假時才會偶爾到佔領區走走、帶著課本溫習。雨傘落幕後,他見證著本土派如何透過選舉進入代議體制。這一連串的社會運動,使「政治」兩字進佔了他的視線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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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反修例運動爆發,掀起了更緊湊的一股示威浪潮。易卓邦卻竟在這一片風風火火中,在個人頻道發佈一段宣傳國產手機品牌「華為」的影片,惹來網民的批評。原來,易卓邦當初接下這份差事、拿著手機樣本遠赴外國拍攝之時,香港反修例運動尚未萌芽。到他發布成片時,卻正值運動爆發,立場一下子變得壁壘分明。

不過,隨著那晚被捕的事在網絡上廣傳,對易卓邦的批評之聲幾近絕跡。另一邊廂,被捲入社運案件中,對他的工作帶來實質影響,在運動爆發前應邀在外地拍攝旅遊影片,11月被捕後「踢保」,暫且告一段落,對方還未有微言,可是影片卻因疫情關係而遲遲未能發佈。直至被正式起訴暴動罪後,對方與他達成協議,有他樣子的鏡頭皆不能「出街」,結果只剩下一些沒有他的片段,由他做後期製作,湊合成宣傳片,背後原因,易卓邦心知肚明。縱然酬勞不減分毫,但是「我做的片到今時今日都擺唔返出來,咁都係一個遺憾來的。」他深感無奈。

更教他困心的,是自我標籤。易卓邦不會隨便向別人提起自己的案件,「會覺得係一個好heavy的話題,或者的而且確係一個好heavy的話題啦,即是你日常無啦啦講出來的話,對方都唔知俾咩反應你。」即使想開口說,也覺得別人難以分擔自己的憂慮,「因為唔係follow開呢樣嘢的人,他們未必識得去回應?或者問來問去嘅嘢都係三幅被?」久而久之,還是不說出來好了。可是,這樣子又似乎將所有煩惱都憋在心裡,「所以情緒處理都係一個一路以來學習嘅嘢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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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官司早已打定輸數,預料判監後將不能繼續拍攝影片或進行數位創作,易卓邦在今年5月成立個人Patreon,開始執筆寫作。他深知監獄日子的虛空,「唔想日日喺度等日子過,坐喺度腐爛咁,你會想去做個有用的人,咩先係有用呢?做啲乜嘢呢?其實入面做到的事係唔多架嘛,咁你寫文係第一樣諗到嘅嘢。」

表述媒介由從前熟悉的影像轉換至不擅長的文字,易卓邦希望這Patreon 能成為他鍛練文筆的場域,日後重返社會,至少也有些少墨水,說不定可以開拓新領域。這個年紀的人,總會期望自己成就一點什麼,「我覺得我自己係需要搵啲細藝?或者搵啲嘢令我覺得我自己係一個人,有用之人」。易卓邦又想過,說不定寫字可以通往療癒之路?「叫係有啲嘢做囉,唔做,我會仲崩潰囉」。

他曾憧憬30歲之前環遊世界,一邊旅行,一邊靠拍攝影片為生,做一個Digital Nomad。可是如今已28歲,30歲前的歲月大概要留在監獄渡過。至於坐完監出來後,還會否繼續拍片、做YouTuber?他說:「太遠喇!」不知道社會將如何變遷,也不知道屆時自己的心境如何,所以沒有想過這問題。

過去的他有種二元對立思維,總覺得以現時政治大環境而言,連帶創作環境也失去所有希望。但他看到近年來出現不少本地製作的獨立電影,得到高度評價,或許正因為創作者是「有經歷的人」,才能做出這樣的作品。曾有一段時間,他對中國大陸民謠非常著迷,最近他回想原因,大概是因為那些音樂讓他窺看到體制以外的人文故事,並非表面的控訴,而是大陸獨特的社會環境下生出來的情懷和意象。放眼回香港,縱然覺得「留在香港比離開更難」,因留下來的人須適應一套新的遊戲規則,但他依然認為留在香港創作並非完全沒有意義,或許反而有其時代意義。

他有感於「今時今日的香港充斥著一個好表面的意識型態」,不論黃藍的人,均難以真正看到「人的故事」,「即是好像水面般,意識形態是一個水面,跳了入去,慢慢潛入去,潛落去,去返人同人的層面才會見到這些故事代表的是什麼,而不是純粹一句口號、一個意識形態、政治立場。」

受限於政治氣壓,市民難以在公共領域安心地討論2019年的事,狹鏠內仍能做的,是個人經驗或情感上的交流,「但你其實同返人溝通,你就知呢樣嘢仲喺度囉、仲喺大家心入面,根本仲係一個創傷。但是就是要靠同人傾計,去睇新的想法,或大家去療癒大家,然之後再去move on。」他說,這種交流要在「人與人」的層面才能夠做到。

於他而言,「move on」意思是「過好自己的人生先」。3年前的事,「無可否認是一個創傷嚟架喇,對很多人對說是一個創傷,已經入咗血嘅一樣嘢,磨滅唔到嘅一樣嘢,但你唔可以俾呢樣嘢好似鬼魂咁,喺度纏繞著你,一路令到你晚晚發惡夢,呢樣嘢唔健康。」move on 並不是要把確切發生過的事拋諸腦後,而是在熱情退卻後,跳出局內人的視角,讓往事沉澱,使自己重新認識那件事、理解那件事對於自己的人生有何位置,「然後你仍然要過你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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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負案件的日子,絕少人敢找他拍片作宣傳,易卓邦便退至鏡頭後,專注於經營製作公司,接了不少廣告製作工作。收入沒有什麼好擔心,但就是不禁惋惜,畢業了3年,事業才剛起步,人生卻因為案件而停滯。

大學畢業後,他順著自己的興趣,決定做一個全職YouTuber。起初的3年,他花了不少時間摸索遊戲規則、適應社會,曾經非常執著每月要有多少收入,規定人生要循著某特定方向走。因此,當他打算在「接job」之餘,自掏腰包製作自己的影片時,有過一番掙扎:「賺錢都不多,仲要自己抌錢出來拍嘢?!」

但他覺得影片製作這一行業有趣的地方是,大部份時間都無法從客戶工作中做到自己想做的東西,或擁有自己的作品,反而本質上也不過是勞動,做法也有特定標準,「可能一年有一單production你自己proud of ,就已經好好架喇。」這3年間,他漸漸明白到,不能只做客戶的工作,作為一名數位創作者,他渴望有自己的作品。拍攝「麥徑全走」也是這個緣故,冀以個人作品來建立一個里程碑。

經過3年努力,當他在日常工作和財政方面都穩定下來了,有條件也有能力摸索更加多可能性的時候,「但變了現在被迫停了喺度。」

「我都好想發光發亮架,但是現在就未有這個機會住。要再過多3年後才有這個機會。」易卓邦所指的3年,是他預計實際在監獄渡過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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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裁決屢次延期,原本定於7月29日,但法官一封信件說要延期,8名被告和律師團隊就這樣延至8月5日。殊不知8月5日當天,有被告染疫不能到庭,更教人哭笑不得的,是法官竟在此刻說:「判詞差不多就寫好了。」事實上根本還未準備好裁決,只能押後至9月21日。突然多了一個半月的時間,易卓邦讀書、玩水上運動、打網球,皮膚曬黑了不少。

被裁定罪成後,易卓邦與其餘6名被告遭即時撤銷保釋。法官休庭半小時,讓律師向被告解釋裁決理由及索取指示,懲教職員安排每名被告與家人欄邊交收個人財物及交代「最後說話」。易卓邦的父親、母親和哥哥一行3人湊近被告欄,與律師一同會見易卓邦。會面匆促地結束,父親邊走邊抹眼淚。

還柙一個月後,易卓邦被判監禁4年2個月。若果獄中行為良好,預料服刑不到3年便可以獲釋。法官提到,求情內容顯示易卓邦是一名有活力、有抱負、勤奮的年青人,這種人理應是社會棟樑及接班人,可是卻做出「破壞社會結構」的行為,考慮刑罰時「深感不安」,但依然不能姑息。未等到散庭,坐在旁聽席的父親已不禁流淚。

這案件於易卓邦人生而言,是一件確切須直視、無法逃避的事,他說以前的他是一個傾向逃避的人,有很多主意只留在腦中,又給自己種種藉口,沒有付諸實行,可是這案件卻使他確實認識到,「好多嘢你冇得⋯⋯唔係話躲在被窩裡、不去想,便會冇咗,不會是這樣」,他以網球作比喻:「所以要正面去抽擊佢、正面去面對佢」。

「就是面對人生不同東西都要這樣,這是我心態上一個很大的轉變。」

記者:黎彩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