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14年,香港爆發一場史無前例、歷時79天的佔領運動。十年過去,《獨媒》製作一系列報導,與讀者回顧雨傘運動的重要時刻,追蹤當中的關鍵人物今日處境為何,以及官方、民間分別如何述說這場影響深遠的社會運動。)
(獨媒報導)十年前的雨傘運動,是香港政治運動的分水嶺,也改變了不少人的生命軌跡。在鎂光燈下的領袖以外,以其他方式參與這場運動的人,雨傘運動對他們有什麼影響和意義?十年過去,他們有什麼改變了?在新的時代下,又如何自處?
《獨媒》訪問了其中兩人,現為藝術家的含蓄,當時因對城市的未來絕望而辭去建築師樓工作,踏上全職創作的道路。十年過去,他自言沒有了那種絕望:「你會有希望,你先會絕望㗎嘛」。而這些年來聽盡港人的社運、離散故事,「我而家會覺得大家過得好、當下過得快樂、你enjoy自己做緊嘅嘢就好夠喇。」
當年任學聯常委的王瀚樑,則先後在職工盟、政黨和新工會工作,但這些機構近年也相繼解散。眼見身邊不少同伴已離港或陷獄,他坦言覺得孤單,但也正因如此,他去探監和寫信,「令身邊嘅人冇咁孤單」。歷史或未如許多人所願發展,但王瀚樑覺得,人還是可以選擇站在哪一邊。回望這十年,他說:「我估我冇成為到我討厭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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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生存就好
含蓄,36歲,藝術家;十年前26歲,建築助理
含蓄成為全職插畫師的故事,已反覆說過很多次——2014年,原本讀完建築碩士、又工作了數年的他,正在考建築師牌,生活安穩。但雨傘運動爆發,令他決定辭職。「無論你點樣去爭取,都係一個no,你會覺得呢個城市冇希望。」以往做建築總是看得很長遠,但那刻他突然覺得,過去與未來的東西再也與他無關,「你淨返呢一刻」。回歸原點,當初之所以去做建築,「你係鍾意畫畫咋嘛」,當只剩當下,他只想做自己喜歡的事。
辭職後,含蓄幾乎每天都去佔領區,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做,只是去「坐吓」,周圍看看,看別人的作品、看人教書、聽論壇,「睇吓發生緊咩事」。以前讀建築常講到「烏托邦」,他覺得佔領區裡很有這樣一種氣氛:「互相幫助、有教育、有人維持秩序,所有嘢都好美好」,「你會見到好多發光嘅人,好多覺得自己搵到適合自己角色嘅人。」
傘運以後,含蓄全職創作,在市集擺檔、賣明信片,而不論形式如何,總離不開收集不同人的故事,再轉化成作品。含蓄自言愛聽故事,也擅於從中找到擊中人心的重點,更重要的是,傘運讓他頭一次發覺,「大家係相連」,他想透過畫故事,讓人找到共鳴。是怎樣的連繫?含蓄說,以往會覺得香港人只是各自各返工、賺錢,但在運動現場,他察覺到社群的存在,你做的每件事也對人有影響,每個人也平等,並願意義務參與其中,像是執垃圾和回收,「嗰個連結係好深刻。」
「大家係相連」
含蓄就是這樣,一直探尋自己的生活方式、一直畫畫,直至2019年,另一場運動在城市爆發。6.12後,他製作的20頁圖文《事後情緒事》在網上瘋傳,成為不少人的安慰。與2014年不同,這年31歲的他,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原來過往五年畫畫所建立的東西,「嗰個簡潔、嗰個力度、嗰個共鳴係令到人哋釋懷或者覺得舒服」,「你搵到自己嘅用處,你就係情緒支援的角色。」
2019年以後,含蓄繼續收集故事,離不開運動創傷、疫情、坐監、移民。並非刻意回應社會,只是「你離唔開,當啲嘢同人有關,你離唔開個社會」。成為別人的樹窿、代入他人的故事,讓他也有難以負荷的時候,於是他去旅行、去旅居,「我發現離開(對情緒)好有用」;而隨時間過去,他發現以往要用一個禮拜消化的故事,現在兩三天就可消化,他形容那就像修行,「你會同嗰個人有連繫,但係你唔會帶走好多嘢。」
最近兩年,含蓄開始旅居生活,去過泰國、馬來西亞、台灣、日本、韓國、英國等地,收集離散港人的故事。他始終覺得「大家係連住」,當幾乎每個人身邊都有朋友或親人離開,他說透過創作,讓離開的、和留下的人也知道彼此的故事、看到彼此的連繫,「佢哋會過得舒服啲」,某程度上,也是在塑造何謂香港人。
只能自己過得心安理得
十年前已覺得這個城市絕望,十年後,含蓄說他已沒有了那種絕望:「你會有希望,你先會絕望㗎嘛,啱唔啱。」很多事情固然已做不到,但他說,他已經沒有了以往那種執着,「因為你揹住嘅所有嘢,都會令你喺呢度過得好難受。」
含蓄說,以前讀建築時,會覺得人一定要向前;到2014年,他覺得自己一定要停低,不被急流沖走;而這一刻的他覺得,即使被水沖走,「你只要仲呼吸到就好」、「你只要仲生存,你唔死就夠喇」。聽多了別人的故事,他的同理心大了,將大家的情緒看得更重,理解別人的難處、不再要求別人怎麼樣,「我而家會覺得大家過得好、當下過得快樂、你enjoy自己做緊嘅嘢就好夠喇」,「你只能夠自己過得心安理得,冇辦法要求人哋過得心安理得。」
十年過去,36歲的含蓄,承認包袱大了,不能再像以往一樣以物易物、去到那麼盡;但像當初傘運後辭職、窮到咖啡也買不起仍做自己喜愛的事,他覺得人還是有選擇。他打算繼續旅居,繼續探索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未打算移民,笑說「我又好覺得自己係香港人」,「我喺度大、喺度成長,睇呢度嘅嘢、食呢度嘅嘢、見呢度嘅人⋯⋯我嘅回憶同呢度連住」。在這時代要繼續活下去,「咁你就搵啲方法令到自己過得舒服之餘,又做緊一啲你覺得需要做嘅嘢。」
傘運十年,含蓄應邀為獵人書店的玻璃窗畫畫,他承認也有掙扎,畢竟2019年過後,傘運好像已是過了很久的事情,還有什麼可以說?最終他的作品,是各式各樣的面具人圍着「10」字,而又朝向不同方向。含蓄覺得,這十年來,「仲有一啲人一齊行緊,但有啲人已經行咗去第二度,大家各自各咁行緊,但多多少少都係圍繞住呢件事。」
「我哋從來都冇達到一次目標,咁但係,係咪就冇郁緊呢,係咪就大家都停咗,又唔係,大家都向住一啲目標行,可能就圍住嗰個東西。呢十年就係一個咁樣嘅狀態。」
沒成為當初自己討厭的人
王瀚樑,31歲,自由身工作者;十年前21歲,學聯常委、浸大學生
在雨傘運動十週年之際,前學聯常委、前浸大學生會外務副幹事長王瀚樑,重回當年罷課舉行的添馬公園。2014年9月26日,亦即是罷課最後一天,學聯和學民思潮成員闖入公民廣場徹夜留守,後來事件逐漸發酵成雨傘運動。
王瀚樑仍記得,當年在近海的大台,背景板寫了「命運自主」四個大字。十年前,王瀚樑只是一名廿歲出頭的小子,在浸大修讀宗教及哲學系。年少氣盛的時候,總是希望及覺得可以改變到世界,想世界依隨著他們的意願去改變,卻發覺不如他所預期。
十年之間,王瀚樑先後在職工盟和政黨工作,2019年香港爆發反修例運動後,一些專業界別的新工會冒起,他亦曾在其中一個新工會擔任職員,之後又當過文藝記者。上述他任職過的機構都在國安法生效之後相繼解散消失,即使留得低的,也面臨急速萎縮。
轉眼間,王瀚樑已到了三十而立之年,沒有飛黃騰達、沒有賺大錢,所追求的社會理想也沒有實現到,反而看著身邊的同伴被捕、受苦和失去自由。如果硬要回望這十年的話,他說:「我估我冇成為到我討厭嘅人,只能夠咁講,啫係我覺得做人最重要嘅係,唔好成為當初自己討厭嘅自己。」他覺得這一刻的自己,與十年前的自己,仍然是一致的,「或者掉返轉嚟講,我仍然係⋯⋯自己想成為嘅自己。」
十年來個人軌跡脫離不了公共社會
過往在學聯的日子,面對著傳媒提問,學生們總是被期望替某些社會事件定性,或是為整場運動下定義,可是王瀚樑不認為自己是「學生領袖」,也從不覺得這場運動是屬於某一批人,因此他開宗明義:「不想講太多我怎樣理解這場運動,我只能講到這場運動對我的改變。」
王瀚樑說,雨傘運動於他而言就像一縷煙,在這十年間縈繞著他,「這十年的個人軌跡都是脫離不了這個公共的社會,或者與這個社會發生的事是扣連。」這一切或許不是出於刻意的選擇,「不是因為我時刻記住雨傘,所以就會驅使我之後這樣發展下去」,只不過是他依隨自己的興趣或者自己所想而走下去而已。不過當他回望這些年來走過的路,也會覺得:「十年前的運動對我的影響就是,到現在囉,就是⋯⋯驅使自己一直咁樣做下去。」
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小人物、很平凡,也不是特別有勇氣,「如果俾我自己評價自己是一個好驚青、好細膽的人」,從組織工會到執筆做文藝記者,王瀚樑在工作中接觸到不同作家、書店、不同人,「如果我回望這十年,我覺得自己最大的得著,我一向都覺得是,認識到多很多很善良、勇氣和偉大的人。」
2014年9月23日,學聯移師添馬公園舉行罷課集會,近海大台背景板寫上「命運自主」。
談雨傘意義不大 至少可給孤單者慰藉
在今時今日談論雨傘運動,王瀚樑坦言意義不大,「但係點都需要有人去講囉」。之所以決定受訪,是因為相信文字、相信記錄自有其意義。
最近他追看日本漫畫《地。-關於地球的運動-》,故事背景是在15世紀的歐洲,「天動說」(即宇宙所有星球圍著地球公轉)受到教會權威奉為「正統」學說,反之主張和研究「地動說」(即地球及其他星球圍著太陽公轉)的人卻被打成「異端」。其中一個角色奧克茲,是一名目不識丁的底層階級,在機緣巧合下接觸到「地動說」,深受感動,於是千方百計地學習識字和寫字,後來更撰寫了一本自傳《關於地球的運動》。在教會勢力的審判和打壓下,這本自傳後來流落到其他人手上,並大量印刷,啟發了更多後來者,逐漸動搖教會權威。「他(奧克茲)覺得對話的文字是奇蹟,因為透過文字你可穿越到不同的時空,你可了解到以前的人類、不同的人,即使是完全不同的時空入面底下,都可找到相同的共鳴,大家相信的真理可以傳播下去,對於一個完全不識字的人來說,文字是一種奇蹟來的。」
這也是他近年當上文藝記者的原因,縱然不覺得自己的文字特別好看,但是「當一件事,完全沒入於虛空之中、完全消失了」,「至少它記錄了下來,它就會有一個希望」;如果有人願意將它記錄下來,「那件事可能會在另一個時空中被人記得、被人傳承,或者那個思想便可以傳播下去。」雖然「明顯的意義,我估計未必是短期內會見到的東西,但這是一個希望。」
他相信,談論自己傘後十年的人生,至少對於還記得這段歷史的人,或者平時沒有機會或空間討論這段歷史的人,甚或乎失去自由的人,「可能會俾到一些慰籍,俾到一些感覺他們,就是這個世界除了他們之外仲有人去記得這件事,仲有人去相信他們的記憶是真實的,那這個時候可能會俾到孤單的人一些慰藉。」
2014年9月,王瀚樑(中)在罷課集會大台上發言。(圖片來源:學聯)
歷史未必如你所願去發展 意義或在另一時空可見
雨傘運動落幕之後,不少人形容整場運動「無功而還」;五年後反修例運動爆發,最終也沒有爭取到落實任何訴求,反之國安法在港實施,公民社會迎來急遽變化。王瀚樑在想:「係咪理想完全破滅呢?以前做嘅嘢就等如冇意義?」
經過數年間的沉澱、見證過歷史的高低起伏,王瀚樑現在認為「歷史未必會係如你所願去發展」,香港人在運動中經歷那麼多、犧牲那麼多,當中意義未必會在目前這一個時空見到,「可能會喺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嘅事,你會突然間發覺嗰件事原來係有呢個影響喺度。」
他說:「(香港人)的而且確是改變了歷史的發展軌跡,向著另一個方向去發展,但是那個軌跡未必是如我們所願,但是否代表它⋯⋯就這樣終結下來或是沒有希望呢?那件事可能是現在未必可以見到的。」他又指,當歷史發展軌跡改變的時候,「其實改變了好多人的人生啦,無論是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這個世界實際上是改變了好多,無論是不是當初我們所想那樣。」
「我覺得是否保持了希望,或者要做某些事去對抗絕望,我覺得不是這樣,我覺得希望和絕望都是一些虛妄的東西。」
現實與理想總存在著差距,可能耗盡好幾代人的力氣,也不會看到任何改變,但王瀚樑認為,關鍵在於人怎樣理解這件事,是不是等於這個世界是絕望?「所以我現在會覺得,我們未必是被選中可以改變世界的小朋友,我們未必是一代人可以做到理想的改變,但是對於個人而言,唯一重要的東西只是,喺光明和黑暗、喺正義和邪惡的時候,你選擇站在哪一邊。」
不論去或留都需面對同一問題——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呢?
2020年國安法生效之後,身邊不少同齡朋友,或自願、或非自願地離開香港,留下來的朋友愈來愈少。這十年來曾一起追逐理想的各種人亦已身陷囹圄,過去的記憶和經歷都好像被這個世界抺殺,而他好像無辦法與其他人去討論這些事情,或者去反駁一些他認為是虛假的謊言,「咁你好多時就只能夠將呢啲嘢屈咗喺個心入面。」王瀚樑現時最大的感受是「孤單」。
「很不習慣身邊沒有同伴的感覺」,這也是他想暫停下來休息的原因。可是轉過頭,王瀚樑又說:「正正是因為孤單,先會想令身邊嘅人冇咁孤單」,所以探監和寫信給牆內朋友,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份。
王瀚樑在羅湖監獄外。探監和寫信給牆內朋友,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份。
王瀚樑目前選擇繼續留在香港。他在香港成長、受香港的文化養育,假使真的離開,「某程度上你會和自己的某部分的自己割裂咗,對我來說這件事是,痛苦過留在香港。」
他說,或許有的人過去為香港付出、犧牲,如今發現香港變了、不同了,於是選擇離開,前往他鄉落腳生活,「那是不是代表著,可以割裂了以往的感情?」
「但是你當刻為了那樣東西而付出的那種感情,在你心裏其實是不會一下子冇哂,都是會存在的,有時可能因為你願意去付出了某些東西,然後令你感受到什麼是愛。」
當然他不是說自己一世都不會離開,「人生流流長,好難這一刻講不會移民」,他亦不反對其他人離開,「你去其他地方發展完全不是一個問題,但是,我諗去到邊一度都好,都係嗰一個問題——對自己來說,都是唯一重要的問題——就是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呢?就是這樣。」他沉思了一會兒之後,接著說:「我估過所謂安穩的人生,未必是我理想的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