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Wing在《蘋果》停刊後,右手紋身銘記香港。
阿Wing娓娓道來在二零一九年社會運動的參與,驚心動魄的場面一一在眼前重現,我又在䧟落當時繃緊的氣氛,然而,我的目光無法離開他的右臂,由手肘到手腕是個新聞圖像的長長紋身,「無咗《蘋果》時的紋身。」
我偶爾去馬鞍山,沿著車水馬龍的西沙路走,好幾回被路旁一間髮型屋吸引,駐足觀看其獅子山山線圖,櫉窗貼滿彩色告示貼,每張寫著社會運動的口號和打氣話。
即使宇宙大法生效,沒有字的彩色連儂牆仍然企硬,夜色中,手寫「我真係好X鍾意香港」字條,不屈嘷叫。
髮型屋距離馬鞍山驚署不到三百米。
由夏至冬,有天髮型屋的精靈消失了,我在facebook找著阿Wing。今年初,他一個人帶著一個助手,遷去石門一幢商厦內。
忘了在哪裏看到,形容阿Wing為全馬鞍山最黃髮型師。他開門,戴著畫家帽,架著設計講究的眼鏡,黑衣黑褲,十分有型。
他的私人髮型屋絲毫不掩藏立場,漂亮的抗爭者砌圖放在當眼處,《蘋果日報》被結業後近一一年,茶几仍放著數份二零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出版的最終章。
二零一九年六月,阿Wing在fb寫上「香港人加油」,已經失去一班客人,他不在乎,坦承他「不是什麼偉人」,當時有私心,想乘機篩走一班無質素客人,例如常想要優惠,加十元會投訴。直至九月一日,他才真正表態。
他有時想,若不是考了車牌,若不是買了車,可能他是「港豬」——最初考車牌的原因很簡單,只覺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應該有個車牌,當時甚至未有買車的計劃。一百萬人大遊行前五日,即一九年六月四日,他考到車牌。
他在馬鞍山區長大,很多抗爭者尤其是大學生,是自小找他剪髮的客人。一九年,連接耀安邨和恒安邨的隧道是文宣重地,他路經時和「小朋友」閒聊,開始認識各類同路人。七二一元朗黑夜後,傳聞白衣人會去全港各區毆打年輕人,於是他和一眾馬鞍山人自發組隊巡邏,一見有可疑人物或貨van即互通消息。也因為七二一,他決定買車。一九年,他穿梭各區,從沒想過的事,竟讓他看見。
「好多不想見的嘢俾我見到,係好恐怖,呢個世界。世界急劇變化,本來不斷進步的香港,國際都會,但原來好多嘢倒退。」
例如,有一種物體,毋懼車頭攝錄機錄影,即使已用手銬鎖上年輕人,但仍狠打下去。
說畢,阿Wing沉默。
二零一九年八月三十一日晚,他在太子站附近。深夜,他親眼看見路上有一排俗稱為豬籠車的警車,一架救護車想穿過,但警員以正在執行任務為由拒絕,貌似救護車最高負責人和現場警員對恃:「若不畀過,死左人係你孭飛,無嘢緊要過人命!」
直至太子站關閘後,警員才讓路予救護車。
原本約了阿Wing的人沒出現,信息已讀不回;隔了一會他再傳信息,對方更是沒有讀,他霎時腦中一片空白。回家後,他徹夜難眠,救護車遭阻擋去救人最令他氣憤,「點會在香港發生,點會咁荒謬?」
他頓了頓,無語。室內靜止。
一會兒後,他低聲續道:「於是第二日表態。個晚好似直接改變我人生。」
他在fb表態後,髮型屋生意一落千丈,招來拍檔怨言;區內有些藍絲刻意戲弄他,例如約上午九、十時理髮,到頭來卻不出現。在家,他以一對五:父母和三兄弟姊妹,不是藍就是港豬。
惟兩個月後,和理非大軍衝來髮型屋,有些是路過看見型髮屋文宣,有些看網上黃店介紹,「我都無諗過咁勁」,很多客人成為戰友。
由七二一到八三一,香港局勢急劇升溫,到十一月,有條片是有個學生在中大校園對著鏡頭說: 「點解今時今日會有大學生著住避彈衣在大學校園內?」阿Wing認識這個學生。「呢句梗咗我好耐,梗得我好入。」
他不時約學生相聚,表面上剪髮,實質也讓大家互相傾訴。
國安法生效後,很多黃店老闆瘋狂打電話給阿Wing,著他趕快拆掉文宣,尤其「有嗰啲字」那些,他不忿,認為黃店有很多,政權是否真能清剿全部人,若自己先懼怕,全部人拆,「佢咪贏囉」,插在冷氣機的旗幟,對他尤有意義,因為是一個大學生送給他的。
黃店敦促他先清除文字,「因有了法例後,任何關於煽動的東西,都可以控告你」。最後他逐步拆掉。
阿Wing髮型屋內放著馬鞍山地區報《馬聞》。近年香港各區出現地區報,助居民連結及扶持。
「馬鞍山的人好善良,質素好好,中產多,各行各業都有,有時能以成本價供貨,好多客做到嘅嘢比我更多更勁,有好多好感動的地方。若有天可上台講嘢,好似MIRROR,我第一個多謝呢班客,無呢班客無我。」但他隨即補充:「呢班客大多數不在香港,走晒。」
他和拍檔拆伙,去石門開設私人髮型屋,由街舖遷去商厦樓上舖。「以往要做量,最多只能用二十分鐘剪髮,不想客人等,現在不做街客,我可用一小時服務客人,自覺較以前剪得更好。」他平均一個月有三百個客,絕大多數是熟客,或由客人介紹而來,縱然沒有加價,收入卻更勝以前,因為商厦租金較街舖少一大截,僱員支出也大為減少。
阿Wing的髮型屋,結合咖啡館感覺,靠窗處有高腳櫈和長枱,方便欣賞大窗外景色。
最可貴的是,在這個全屬於他的空間,他和客人可暢所欲言,一個寧靜的空間,是真正的樹洞。
阿Wing明白,有些阿太已上岸,抗爭若影響其資產,她們會生氣,但他戳穿,在資產和兒子前途之間,她們選擇了資產,某程度上,她們可能剝削了子女的東西。他說,有些阿太有反思,例如看不過警察的拘捕手法。「『𡃁仔係整爛嘢,但唔使用膝頭㩒住人地個頭,會死喎。』佢哋起碼明白殘忍,知無王管。我話係呀,若係你個仔,會點吖?啲客講:『我做人媽咪都有感受。』我想佢哋明白點解班𡃁仔不去追女仔,做港豬打機。讀書係年輕人最開心的時間,點解佢地畀人打、畀棍毆、射催淚彈?不要看表面整爛嘢,而係看點解佢地整爛嘢。」
對於第一次光顧的客人,他說話較謹慎,有些看見店內文宣,確不再來。
阿Wing坦承,現在有些事情他慣了不說,「都幾悲哀。我不算大人物,但都好驚有日清算,會否到我,每一日都好驚。」他已把社交媒體記錄刪除,務求不留痕跡。
他的客人、戰友、舊同事,很多已離去,而且不一定有雄厚資產,有個只帶著十六萬元就去了英國,但他們相信自己,一定保全初心,一定找到同路人,就算要重新來過,都較慢慢在新香港倒退好。
他半開玩笑說,同路人一個個走,他快需要找新客。當香港不准用fb、YouTube,需要翻牆,他一定走。
他直認有時很低落,惟有些客人很正面,決定不移民,覺得現在需要增值自己,強化自己,不要被小動作絆倒:「我哋唔係輸咗,啲人唔係唔記得,而係收埋晒,全部靜靜地,等待時機出現,等如你不知19年會爆出來。當社會愈來愈沉,是藍轉黃,好似有幾萬單確診,無物資包,民怨累積,佢哋(藍絲)有機會變黃。」
阿Wing也不甘從此無聲,知道不能遺忘,每逢特別日子或事件,fb帖文總若有所指,香港人一看就明。
「我不是反你(政權),我無能力,只係唔鍾意你,你哋個套文化扯(我哋)去後面,使香港倒退。你做得唔好,我哋有反應出來,而家連反應都錯。」
他說,面對扭曲的世界,大家要懂得放下,同路人更加要彼此連結。他通常找朋友傾談,多光顧黃店,尤其知名度不高的隱世黃店,同路人交換黃店資訊,壯大黃色經濟圈。他的髮廊置身石門,周遭有多間黃店,他感覺溫暖。
「離開的很勇敢,但留低都是好勇敢,要用的心機、精神,可能比離開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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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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