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場的夥計大部份是1949年以後從大陸來港謀生的新移民,妻子大部份在大陸。他們來的時候,身無一物,也沒什麼親友,工場成為他們彼此最熟悉的環境。開工時,大家勤勤懇懇,餘閒一起談笑。關係是挺和睦的。一班男人聚在一起,無所不談。我小小年紀已聽他們講召妓心得。他們也很豪爽,當我不存在似的,一點也不避諱,說得很開放和坦白,雖然我不盡明白,但也覺得這個話題很有趣。
性愛之外,夥計們也談政治。由於他們來自大陸,對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有認識,政治上不是親共就是擁護國民黨。當時沒有電視,電台也沒有特別報導大陸和台灣的消息,反而是報章,就兩岸的對陣有較詳細分析。夥計特別喜歡爭論國共兩黨的策略和動態,我就是從他們的爭辯中,知道中國分成兩大黨派,大陸的對立是台灣。原來在金門上空,常常都有空戰……國民黨用的是軍刀機,而共產黨用的是蘇聯米格機……政治也很有趣味,我一點也不抗拒。或許這是我人生政治化的開始。
終於,母親覺得我應該去讀書了,就把我帶到附近的知行小學讀一年級。
那年我七歲,第一天上學感到很羞恥。人家都是自行上學的,我卻要母親背著,來到課室便坐下,不可以再走動,甚至小便也要忍耐,待母親中午帶飯來時,才背我上廁所。同學都是不相識的,潛藏的恥感文化讓我極不自在。往後的日子即使長大了,每次去到陌生環境,都會感到微微不安,需要時間和意志來調適。
小學階段兜兜轉轉的,在灣仔兩間小學交替唸書。後來家人搬了去石水渠街,要去知行上學很遠,所以去了離家較近的勵群學校就讀。勵群學校只有三個班房,相隔的兩個班級用同一個班房,人家上體育課時,我就在班房看書,所以很早便讀過比自己所屬級別高的課文。五六年級時,家人又搬去莊士敦道。其後加租,我們又搬到船街二號。
然而不管多遠多近,總之要離開家就是很勞師動眾的一回事。一段時間,家裡請了一個拉黃包車的工人,每天負責接送我返學放學。當時香港的拉車工人聚集在波士頓餐廳一帶,服務街坊。拉車是體力勞動,拉車工人經常滿身汗水,我一天兩次伏在在那位拉車大叔的背上,呼吸著的,是他身上的汗味,給我留下很深的記憶。長大後,讀了些文藝小說,赫然明白別人書寫勞動人民時,為什麼總愛用氣味來描寫,那真是獨特的。
(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