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按:幾年前,進一步出版社想替我出版一部自傳,因為他們相信,個人就是歷史,而我生於戰後的1950年,一生基本上與香港同步成長,經歷又那麼複雜離奇,多多少少也是本港社會歷史發展的剪影,值得存記,為香港留下一點紀錄。
我因工作太忙,沒有時間親自執筆,只能口述,由知己江瓊珠代筆,一寫就是十多萬字,但我最終決定不會出版,因為涉及太多仍然在世之人士,傷感情之餘,也可能教人老羞成怒,涉及法律訴訟。也許一天我死去之後,或移民海外,才會出版。
書由童年寫到九七,九七之後,更多個人經歷和見聞值得存記,就算不岀版,我也會記下來,相信得罪人更多。所以,我晚年不愁寂寞,在海外找個清靜之地,可以寫作寫到死為止。感謝朱克柏格偉大的發明,有面書,不須出版商,也可留在網上雲端,變成永恆。
這裏只刊登童年回憶一部分,不會全部刊登,請見諒。
灣仔的童年
童年印象至深的是,有一天,我不知何故突然發起高燒。
那時我四五歲,根本不能挺直腰身。母親帶我去看醫生,全程都要用手把我抱著,家人怎樣治理我,我不知道。只有一些模糊印象。有段時間,我每天都去阿爺中環的醫館,吃蛇膽和喝蛇血。阿爺是中醫,卻不知道我生了什麼病,只知蛇有益身體,就不吝惜地給我吃。母親說我整整吃了三個月。紅棗清湯炖蛇肉,很好味。
有一次,外婆又把我帶到石硤尾看神醫。她住在那兒的H型公屋,我什麼都記不起,至今仍有印象的是外婆在我面前脫掉衣服抹身。看見她下垂的乳房,我不知哪是什麼,影像卻很深刻。好像費尼里在《八部半》記得那個肥妓女一樣。
後來才知道我患的是小兒麻痹症。發病原因是神經受過濾性病毒感染。五十年代開始流行,如今在香港已受控制。當時家族中有三人受感染。我,堂弟黎則堯和表姊。表姊感染後變成腦膜炎,發燒上腦至死。堂弟及時治愈,後來還做了醫生。他中學和我同班,一起畢業。我大難不死,跛了一對腳。
腳癱令我的童年生活跟其他孩子很不一樣。長輩一般都喜歡親近孩子,感受孩子的童真。我家的長輩卻不這樣想。青娥姑姐結婚時,叮囑母親不要帶我出席,怕失禮人家;一次父親和全家人去澳門遊玩,也沒帶我一起去。我常常感到被遺棄,很懷疑親情是怎麼一回事。彷彿大家都沒什麼關係似的,不需要情感支持。因此,我對黎氏家族完全沒有好感。對親人也很疏離。從小到大,都不容易表達情感。我會因電影內的一些小情節而流淚。現實生活中,縱使危難當前,我的情緒卻可以毫無牽動。
那時還沒義肢,我因為不能站立,成天只能爬在地上,也沒人建議我去讀書。母親在洗衣舖開工,我就在樓下工場的地上,自己照顧自己。成年人在工場出出入入,我看著他們,聽他們談話,倒給我經驗了同齡孩子不會踫上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