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有一尾黑色的金魚,養在盈月般的玻璃缸之內。他偶爾放點魚糧,到公廁給換水。步履蹣跚,小木屋前,捉捉棋,望望天,便是一天。
身故之後,這尾金魚給了何姑娘。整潔寬躺華麗大廳,眺望繁華城巿熣?燈火。金魚依舊悠然地在缸中浮游,沒有感到環境劇變,主人已換了個人。
又或者,何姑娘的金魚,早已不是通州街那條金魚。誰知道呢?
「人」的視角
《濁水漂流》是第一套以「人」的視點拍攝無家者的影視作品。
把無家者、流浪漢、遊民當作一個普通人來看待,而不是一個故事角色,這一點非常難得,同時亦顯現了導演和劇組無比堅定的決心。怎麼說呢?讓我們來看看《麥路人》。
《麥路人》就把無家者拍成了「角色」的電影,角色經歷最緊要奇情,崎嶇,是否真實?不必理會。角色所代表的群體「無家者」的感受和觀點,不必理會。角色最後的結尾他們的期盼和遭遇,也不必理會。《麥路人》顯然是把城巿從繁榮到衰落的過程,錯誤寄託在一群曾經輝煌而今風光不再的角色身上。可惜無家者本身,遊民本身,正正是黃金年代產生的副作用。
只不過,大眾只關心故事煽情與否,無家者的主張,無家者的真實生活,大家興趣缺缺。就正如《濁水漂流》那位記者的態度。無家者只是一則都巿怪談。
《濁水飄流》的可貴之處,恰恰是他們活生生地精煉出無家者的人生故事。刻劃他們的生活,即使不堪,卻是以他們的視點看待,看得見「人的尊嚴」。
「人的尊嚴」是透過角色間的觀點和衝突,立體地映照出來。社會階層垂直地顯示遊民的處境,在底層,在低處。
序幕中,警察毫不留情丟掉遊民的家當,視為「垃圾」,引致輝哥決心和何姑娘提出訴訟。社會對此有很多反響,大量「單位」派員來橋底「體驗生活」,渴望與輝哥一群人,建立連結。他們視遊民為「需要幫助的弱勢」,因為遊民「活在底層」。
輝哥一群也自覺是社會最低底,縱然如此,最低底的人也是有,他們的生活方式應當獲得尊重。遊民之間對訴訟的結果產生,便看得出水平層面的分歧。
輝哥作為代表人物,堅決要求政府道歉,爭一口氣。大勝則認為有賠償就應該妥協,他們只是一群癮君子,還想怎樣?
這裡是水平地了解遊民對自身立場的看法。《叔叔》亦有相同的處理,群體內部抒發各自的感受,讓觀眾了解他們的觀點。
讓人物講出自己內心的話,而不是講出其他人想他們講的話。
天橋底下的人際鏈
「希望蘭姑會帶埋我上樓啦!」陳妹淡淡然一句,道出了遊民間非親非故又相依為命的不尋常狀態。每每聯想到《小偷家族》的偽血源依賴。
是枝裕和的處理顯然更為深刻,李碩駿的安排相形淡薄。在天橋底下,小木屋群的人際圈是一個小聯合國,複雜到好難想像。他們之間與其說是血脈維繫,更似是街坊福利會。這裡我想集中談談陳妹和大勝。
陳妹和蘭姑情同姐妹,互相照顧。蘭姑腳患後,陳妹時常替蘭姑按摩。那一幕之前,觀眾們已得知蘭姑將會分配公屋單位,蘭姑有權不把陳妹列為親人,陳妹方方面面的照顧,站在外人的立場,很難相信完全與公屋無關。
人與人的關心可以單純,也會混雜著利益和私心。當然,看著她們相依為命,大家都覺欣慰。況且即使血親,情感也不容易純粹。
言行卑屈的大勝,才是真正聯繫整個木屋區的人物。輝哥和老爺是精神領䄂的話,當大勝拔走電箱插頭的瞬間,突然發現這個鬆散的連結,主要還是靠著物質維繫。拆除掉木頭房子,拔走了電線,精神甚麼的一下子就瓦解。
大勝代表的不單單實物的維繫,他是遊民自我形象的真實寫照。屈從於現在,覺得遊民沒必要追求太多,不求與其他人平等。可以責備他自私,只求自己安穩,也體察到他其實和一般小巿民沒有兩樣。
有趣的是,大勝是眾人中,擁有最多技能的一位。他既懂釘板,又會駁電,又懂得破地獄⋯⋯卻是最沒有要求,活得最不講求尊嚴的一個。
電影的社會議題驅動力
拍下一群人的短暫遭遇,觀眾難以釐清劇中人物的生命線。例如木仔,他突然出現在人群中,又突然消失,只有神婆一句評語,血親加害。木仔回到原生家庭,看著葉童聲淚俱下,不期然疑惑,木仔身上到底發生甚麼。
然而,我們真的無法得知電影人物的生命歷程嗎?
「打死我都唔坐船。」我還是喜歡講老爺。慢慢揭示,我們知道老爺是越南難民,打過仗,搭船逃來香港。輕易地聯想起阿十的故事。
細心看看每一個人物,都能夠找到人物原型。故事不在戲院,在現實,在社會裡。觀眾們離開電影院後,需要憑自己的喜好去挖掘、尋找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情。
我不知道是否有類似的講法或電影理論,電影不是一個獨立文本,不應只是發生在戲院裡。導演應該是有意識地,希望觀眾在離場後,找出戲裡沒有演出來的部份。《天水圍的日與夜》就曾經這麼做,展現人們當下行動,沒有大量的回憶畫面和戲劇角色常見的成長曲線。
很多內容需要在劇院外補充,通州街天橋下的遊民們,說話總是吞吞吐吐。不講過去,不問將來。喂,講堅,輝哥同你好熟?怎會一字一句甚麼都告訴你?既然大家看完超級英雄電影,均會樂此不疲地查找彩蛋、隱藏線索。對虛構角色尚且如此,取材自現實的人物,難道不應該在離場後,進一步了解這群無家者的有血有肉的故事?
我肯定是偏坦導演和無家者的,如果大家只覺得戲裡的人物沒頭沒尾,故事交待不清不楚。那麼,只好說導演太高估觀眾,實驗失敗了!畢竟戲還是要賣座才好,若然社會關懷未能吸引觀眾入場,大家只重視這部「小說」是否好看,忽略人物之間與現實社會的關聯,那末也只好說,這就是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