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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死亡的體驗和期盼

我對死亡的體驗和期盼

朋友傳來不幸消息,患了二期癌症,他說近期經常痾血,相信是腸癌居多。九七年前,我至少有三位朋友患上腸癌,一個醫生和兩個新聞工作者,其後都切除了有癌細胞的腸,至今全都沒事,一樣大吃大喝,生活如常。我以此安慰朋友,著他不用太擔憂積極面對現實,接受治療,一切順其自然,生死有命,只要保持樂觀意志,便會逢凶化吉,大步檻過。

人到中年以後,新陳代謝逐步減慢,身體健康慢慢出現問題,病痛漸多,無可避免。我喜歡駕車,常以汽車比喻身體,一架靚車揸了十幾年,定必傷痕纍纍,到時到候,必有毛病,但保養得好,也可以很襟用,就好像我97車買的寶馬520和2010年買的平治E250,分別用了十五年和八年,車身內櫳依然相當企理。當然,最終它們都難逃物質定律,一樣跪低,正如人如燈滅,終要大歸而去。

七十年來,我對死亡的經歷,有自己獨特的體驗。我不知道自己在最後的一刻,如果仍有意識的話,會不會驚恐害怕,因為還未真正親身體會,受到死神考驗,但現在理智上,我卻有充足思想和心理準備,視死如歸,沒有恐懼。

人生第一次對死亡的體驗是七歲左右時父親突然深夜駕車在灣仔海傍墮海身亡,那已是五十年代的事了。喪禮在灣仔萬國殯儀館(後來是東城戲院的院址)舉行,因為先父從軍,戰後經商,祖父做中醫,薄有名氣,正庶三房,子女成群,交遊廣闊,喪禮相當隆重,還有當時盛行的儀仗遊街活動。我們一眾至親披麻帶孝守夜,殯儀館燈火通明達旦,大殮儀式進行時有哭,但年幼不懂悲傷,對靈堂上熙來攘往的情況充滿好奇。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家中做七,夜闌人靜時,望著掛在牆上的父親的遺照,目光凌厲,無論我從任何方向望去,都覺得他正在看著我。我一點也沒有驚慌,年紀太小,亦沒有特別悲傷。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有個同級同學不知是否學業壓力抑或感情原因,在中環太子大廈跳樓自殺;差不多同期,天主教大專同學會的學運份子鄺浩然赴南美出席會議,不幸途中空難身亡,因為年紀相若,不免有生命無常、兔死狐悲的哀傷。然而,究終沒有交情,事過境遷,很快便忘記了。

大學畢業後,最談得來的女同學之一婚後幾年,任職廉署的丈夫赴英出差,竟因旅館煤氣洩漏,不幸睡中死亡,感到荒謬至極,再證生命荒誕無常。幸好同學生性樂觀,又是天主教徒,四十年來,一手撫養女兒成才,是專業律師,自己也是名校校長,做到退休。她面貌娟好,經常笑容可掬,是我認為在眾多有交情的女同學中最可愛的一個,丈夫身故時,她不過三十上下,也有愛慕的追求者,但她一生此情不渝,心無旁鶩,令人敬重。

出來做事,最令人感觸的喪禮是學長李國威的喪禮。他一生懷才不遇,鬱鬱不得志,終日煙酒不離,酗酒嚴重,身體健康長期欠佳,最終鬧至與一生最愛戀的妻子分居。最後,他立志要脫離頹廢生活,戒煙戒酒,殊不知上天作弄,就在那刻,竟患惡疾離世。他身後蕭條,一眾好友為他在九龍殯儀館舉喪,當晚儀式完成後,翌日即安葬。那晚出席的人數只有二十多人左右,毛孟靜也有出席,儀式簡單,幾個摯友及其前妻致辭,講述其生平及致悼詞。國威兄死時寥寂,靈堂氣氛哀傷,令我至今難忘。

同樣是死得荒誕離奇的文化人是港大學弟趙來發。他身體健康,身材健碩,生活正派,還一早是個素食主義者。但吊詭的是,正正是生活過於正派和健康,反而是英年早逝的原因。發仔(眾友之暱稱)一生結過兩次婚,第一任妻子是非凡脫俗人士,他在紐約工作時結識。奇女子深受New Age文化熏陶,素食生活比發仔更甚,據聞只吃花蕊花粉,連一般素菜也不吃,簡直是不吃人間煙火的當代小龍女。我一直好奇和懷疑這對「神仙眷侶」有沒有正常的性生活,果然不出所料,其後終於在「經濟日報」上看到他倆夫婦接受訪問,承認是無性夫妻。雖然發仔其後再婚,也有生孩子,但壯年時期長期禁慾,我懷疑正是他後來患上膀胱癌致命的原因。果如是,不啻是最反諷的死亡。

最令我心痛的是長兄1984年的突然心臟病猝死,事發時他正與其女友纏綿後安睡,心臟突然停頓,賴一篤尿即返魂乏術,情況與中英談判香港前途期間在北京心臟病發猝死的尤德一樣。當晚在半夜接到消息,由太古城駕車趕往鄧肇堅醫院,到達後看著躺在床上身體僵硬的大哥,完全體會到什麼叫做生離死別的感受。駕車途中,下了一陣驟雨,收音機正播出葉倩文的「祝福」,如泣如訴,今天每聽此曲,仍是心有戚戚焉。

戰友吳仲賢1994年的死亡,我也印象深刻。他93年移民澳洲,據知被司徒華在支聯會內部點名批判為「逃兵」。澳洲坎培拉生活沉悶,為排遣寂寞,他到圖書館用心寫了兩篇可作博士論文的長文,詳論戰後香港的經濟和政治發展(收錄於吳萱人為他輯錄的「大志未竟」),但經濟論述未完全稿。有一天,他一家人出外吃海鮮,飯後全家肚瀉。其後家人陸續康復,唯獨吳仲賢肚瀉不止,還有腹脹,診醫後確認癌症,且已擴散至五臟六腑,無可救藥。吳仲賢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自己翻查有關醫學著作,深知知自己病重,時日無多,立即決定返港,入住九龍城法國醫院,目的不在治療,而是希望在最後的一段日子,與各界好友一聚舊情道別。他人緣之佳,可說空前,不管左中右,政見是否相同,生張李熟,由鄭經翰、黃毓民到林山木,無不前往醫院探望,簡直絡繹不絕。除了他的妻子日夜相伴外,最貼身侍候的還有劉山青的妻子唐婉清。吳仲賢死於凌晨二時左右,那一夜守望他的正是唐婉清。唐婉清說,吳仲賢午夜醒來,護士替他抹身,但他突然吐出血絲,他望了一眼,長嘆一聲,登時斷氣身亡。唐婉清給我電話,我四時趕到醫院,已經人去房空,望著一片空虛,惆悵悲傷不已。

在悼念吳仲賢的小册子上,我寫他的生平事略,想到吳仲賢死亡的一刻,知道他已經盡了最後的努力,身心交瘁,筋疲力盡,不得不承認人的意志能力有限,不能勝天,但他已經是一個無愧於自己和時代的戰士。我在悼文的末段,寫了以下的文字:

「吳仲賢抗癌治病期間,最令人敬佩的地方就是他那種堅強無比的鬥志和堅毅不屈的精神,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裏,他指揮了一場與癌魔死神戰鬥的鬥爭,神態莊嚴自信,指揮若定,令人看到他昔日領導群眾運動的影子,即使到最後一刻,也無畏無懼,絕不放棄。

吳仲賢雖然最後仍然要離我們而去,但在死前他已經回復到自己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刻,將性格中自有的最優秀素質全然發揮出來,也就雖死猶生、死而無憾、無愧於生了。」

另一個摯友曾澍基的死亡,來得突然,亦久久令我未能釋懐。曾澍基患有食道癌,治癒後一直鬱鬱不樂,因為身體長期不適,飲食消化困難,胃酸常倒流,難以安睡。偏偏他又嗜酒,每日無酒不歡,即使一個人,也會每天放工後去又一城酒吧獨酌,友人要找他,每晚黃昏到那裏,一定可以找到他。在最後的一段日子,因醉後駕駛危險,他改在家居麗港城附近的酒吧買醉。有說癌症治後十二年左右便有機會復發,不知是否受此影響,晩年的曾基有點消沉,已經沒有認真鑽研學問,但他是我們同代及後代不少知識人的啟蒙老師和思想導師,卻毋庸置疑。事發的一天,曾基在家吃下午茶,食了一塊芝士餅,有點哽喉,感到不適,回房休息,怎料其後妻子入房,發現他已猝死在椅上。大家一直以為他是因為食物哽喉窒息致死(食道癌病患者常有同類經驗),但其後驗屍,卻發覺他心臟房邊有一條微絲血管瘀塞,他一直不知道,可能是因哽喉導致隱性心臟病猝發死亡。曾基的知識初戀啟蒙人是尼釆,他的死亡,不啻是帶有强烈的存在主義色彩。

家母死時九十七歳,用中國人的傳統虛齡計算,剛好一百歲,屬於長壽,是笑喪,可說福壽雙全。她的身故,又令我認識了死亡的另一面。我最遺憾的地方是,當日下午四點後趕到醫院,她已經安詳離世,無法最後道別。嚴格而言,家慈死了兩次,活了兩生。死前兩年左右,她突然在家姊家中休克,送到聯合醫院,心臟已經停頓,但仍有呼吸,我們全家人三代趕到,守候身旁。然而,她在ICU耽了一夜,第二天神奇復醒,若無其事。原來她休克是因為血液中的鉀水平過高,其後不知怎的回降了,因而復醒過來。老人家忌死,她也開始耳目失聰,所以大家都不把真相告訴她。這樣子她又活多兩年,但因為身體太虛弱,她已經不能一如既往,獨來獨去,與街坊一起外出遊玩,需要坐在輪椅上。死前一個月左右,她身體不適,送去東區醫院,醫生說她的肺部已經大部分纖維化,呼吸困難,會隨時氣絕身亡。我們天天前往探望,但住了一個月後,仍然健在,醫院因床位不足,要她出院回家,約一星期後,病況急轉直下,不得不再送回醫院,過了一晩,翌日下午四時左右,家母完成最後一口呼吸,安然離去。這是我認知中生命力最強的人的死亡形式,活到最後一口氣,如同燈熄油盡,頓然休止。

最後一個令我難忘的死亡,就是移民溫哥華後認識的鮑姐,她在家裡睡夢中安詳辭世。我倆交淺情深,相逢恨晚,她豪邁熱情好客的性格,深深感染溫哥華每一個自己友。那一天突然傳來死訊,正是她如常在家中用出色的廚藝款待朋友,因為覺得疲累,說要上樓上房間休息,豈料一睡不起,而丈夫一直守護在身旁。鮑姐人緣甚佳,在港時做過小拔莘男校和小瑪利諾女校教師,深受學生愛戴敬重,桃李滿們。在溫哥華的喪禮,有三百多人出席,我回到香港,再到香港教堂出席她的追思會,人數多達五百人,不少是她的學生,可說生榮死哀,無憾矣。

我其實也經歷過兩次「死亡」。第一次在十歲左右,當時住在觀塘的紅十字會傷殘兒童學校。有一天百厭,一眾男孩在浴廁等候每月的定時磅重體檢,我爬上氣窗看外面的情況,豈料看見姑娘正步行前來,情急之下,在一眾兄弟扶助下,急急下來,腳卻卡在扶手欄桿內,平白扭裂腳背。送去醫院,醫生決定順道替我的跛腳開刀矯型,拉直大腿盡頭的腿筋。手術需要全身麻醉,鼻子被吸上氣罩一刻,即失去知覺,腦海一片漆黑,手術後醒來才覺劇痛。

第二次是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住在軒尼詩道阿姨的家裡,有一天晚上讀書讀得沉悶,決定出去看電影,當時下着毛毛雨,在橫過斑馬線的時候,被一架小型貨車撞倒,登時昏暈過去,不省人事。差不多二十四小時後,在瑪麗醫院醒來,才覺得頭部劇痛,我即時恐慌莫名,驚怕腦袋也撞壞了,不能思考,又跛又腦死,不知如何活下去。如果我醒不過來,我就死去了。

兩次「死亡」的經驗都告訴我,死亡其實並不可怕,就是從「存在」(Being)變成「虛無」(Nothingness),不用詳讀沙特的名著「Being and Nothingness」,我也心悅誠服,是個不折不扣的存在主義者。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死亡及怎樣死去。我不信命相之術,但出於好奇,也曾問道鐵板神算,該名術士說我會突然死亡,例如撞車或猝死之類。但我最嚮往的死亡形式,是「教父」馬蘭白蘭度的死法———在家院中觀看孫兒一群孩童玩樂之際,在安樂椅上瞌睡中離世,背景音樂最好是Rolling Stones 的As tears go by。兒子若能完成我此心願,實為至孝,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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