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嫲嫲與第三針

嫲嫲與第三針

嫲嫲與第三針

對近年出走海外的香港人而言,忍痛離開的最大心理關口,莫過於在港遺下的人與事。我十多年前從加拿大返港生活,除了香港機遇處處之外,為的是長年獨居旺角的嫲嫲。身為長孫,而終須乘桴浮於西海,未能侍奉左右,奪走了嫲嫲含飴之樂,是我悲痛、憤懣、內疚的淵藪。

嫲嫲是賣力建設香港這一經濟奇蹟的第一代香港人,明年將屆九旬高齡。那一代的人,各自有苦難言,嫲嫲在廣州長大接連失怙於戰亂、喪母於貧病,十七八歲孤身一人從鄉下走到香港,同村姊妹有在港眷屬關照,自己卻無可依靠,輾轉委身於大男人主義的丈夫,受盡舊社會對婦女的侮辱而只能啞忍。

嫲嫲與我的祖孫情分,早訂於移民初年。家父既為長子,為奉慈顏,遂向加國政府提出家庭團圓的申請。我們家三間睡房:父母一、妹妹二,嫲嫲與我便成為同房,共與起居。嫲嫲每晚向我話說從前,兒時雖聽不出老人在故事裏所透露的心理創傷,卻迷倒於嫲嫲講故事的技巧,繪影繪聲之能,更勝電臺、電影,猶在目前。

然而,嫲嫲不會英語,在加久難適應新生活,未滿三年「移民監」,便隻身返港獨居,改由姑姐奉養。我是在十年之後大學畢業,才因事業發展,而隨後返港,恢復二人同住的起居生活。

嫲嫲一生所經歷的風吹雨打,不可勝數,一言難盡,但既然經得起種種考驗,身體變得硬朗,甚少生病。二○一三年春夏之交,我在課餘的空檔,閒居在家,才留意到嫲嫲口齒不清,並遊說自以為百毒不侵的老人,是求醫問藥的時候了。嫲嫲遂將信將疑,不十分情願地取消了當天耍樂的雀局,隨我到廣華醫院接受檢查。經反覆查驗,醫生斷定是症狀較輕而可以完全復康的小中風。

在二○二○年國安法實施後,我無奈遷出了家族寓所。為求家人免於恐懼,我不得不如此,但與嫲嫲政見相左,亦是不可否認的因由之一。嫲嫲並非甚麼藍絲,但老一輩的人,除了受困於舊社會的藩籬,畢竟還受限於舊社會的思維。反「地主」、反知識分子的種種批鬥運動、為求追英趕美而「大躍進」的三年飢荒、「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瀚以及仍未平反的一場場和平運動,均敵不過「中國將會好起來」的天真憧憬。

這一盲目「愛國」的思路,甚至影響到嫲嫲的健康安危。在政府鼓勵人民接種新冠肺炎疫苗之際,在姑姐的不反對之下,嫲嫲遵從了政府的建議,選擇了當時尚未完成醫療學術界科學驗證過程的大陸科興疫苗。我只可無奈接受這一家族決定。

可以慶幸的是,嫲嫲仍避開了新冠病禍。然而,避禍的代價不可謂不高:自新冠肺炎由無籍籍名而「聲名大噪」以來,嫲嫲便受困於旺角家中,不再每天麻雀耍樂,因為即使嗜賭,身邊亦無老人敢冒生命之虞而犯險。即使接種完大陸疫苗之後,亦不能回到從前天天到公園做晨操、到街市買餸的日常生活,遑論恢復正常社交。我在新冠肆虐這三年間,看到了嫲嫲坐困「肺炎監」的歲月留痕,是年紀畢竟老邁與世紀瘟疫及其心理後患交相為用的結果。

子曰:「無道則隱。」我如今念茲在茲的不僅是香港,而是無從與我遠走的嫲嫲。然而,尚能令人感恩的是,我在港的歲月並沒有虛度,結交到的真香港人無不友情深重,他們在我遠適之後仍接連向嫲嫲噓寒問暖,更帶老人外出飲茶,犧牲與自己家人共聚的光陰,代我聽嫲嫲講的故事。

如今只有一事無論我或友人仍無法左右:預防新冠肺炎的第三針疫苗。我已屢勸嫲嫲及今後獨力照料老人起居的姑姐,現階段需要相信的是科學證據,而非流言蜚語,第三針的決定更不涉政治取態或愛國表忠的考量。

香港大學的孔繁毅、袁國勇二位教授異口同聲地傳遞了「溝針」成效的訊息。香港中文大學許樹昌教授更提供了抗體數據,證明香港認可疫苗之間的分別。嫲嫲即使將達九旬高齡,即使曾經小中風,最近五年病情已完全受控,每四個月才需到廣華覆診一次。個人認為第三針宜接種復必泰,在最新醫療科學資訊的支持之下,並無爭議。

友人建議我必須隔洋在嫲嫲耳邊苦口婆心地不斷嘮叨。我別無他法,謹此草成文章獻給嫲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