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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就是恆久忍耐(混沌及矛盾)? 評「吳增定讀尼采」

信仰就是恆久忍耐(混沌及矛盾)? 評「吳增定讀尼采」

尼采總是迷人的—他作為一符號的能指,常被賦予無盡的、充滿矛盾的意義、所指。在本地電影(如去年的「神探大戰」:「與怪物戰鬥,小心自己成為怪物」)或荷里活製作(如今年的「情迷假殺手」Hit Man:「The secret for harvesting from existence the greatest fruitfulness and the greatest enjoyment is: to live dangerously!」)中,尼采就是看穿複雜世情的先知智者;而於歷史政治的論述裡,他時而被約化為種族歧視的先驅(希特拉曾利用他的「超人」理論指日耳曼民族就係強者),時則遭貼上「反民主」的標籖。這種矛盾「攪到人好亂」:如果尼采真係甘冒大不韙,揭破俗世的虛偽;那麼,優生學及專制不就是恆久真理嗎?「吳增定讀尼采」一書(香港:香港中文大學,2014)就是要指出:在思考、評價尼采哲學之前,煩先「釐清一下尼采本人的思路。」(頁109)

眾生若清醒,就可看見基督教信仰背後的自我矛盾

「吳增定讀尼采」以尼采的「敵基督者」文本為解讀脈絡—尼采認為基督教(及所有宗教)就是為弱者而設的。也就是說,人類原本是按「力量」Force分兩類:有弱者就有強者,有奴隸就有貴族;但基督教成功以「善惡」取代「力量」,使原本受稱頌的人類素質(強壯、征服)變成了「惡」。(頁19)尼采又假設弱者無法理解自己面對的困境苦況,於是基督教為了說服並吸引他們,便創造了「原罪」這概念:人人出生有罪,所以存活困難;要改變,就要贖罪。基督教企圖以道德善惡取代以往以力量強弱作為分類的準則已是問題,更大的問題是基督教由原罪概念引伸出的贖罪原則更是一個破爛的定律。按尼采所言,基督教教義中的原罪-贖罪只是一個永續迴路不見終點:世人有原罪,欠了上帝,之後更殺了上帝之子耶穌—雖然這個人是自願被世人殺死,卻由此救贖了世人;可是實際上,世人的罪孽又加深了,欠上帝更多。按作者所言,尼采認為這個遊戲「多麽荒謬絕倫,多麽駭人聽聞」,(頁81)世人一參與就注定一直輸下去。

更諷刺的是,尼采視「上帝」尤如今日大眾文化視尼采:「上帝」並非客觀存在的主體,而只是一個非常有權力的符號(即拉康指的主宰能指),祂的意義由「充滿野心的祭司、教士和神學家」灌頂加持。(頁27)此種所指灌頂加持似乎非常隨意,缺乏嚴𧫴的系統監控。尼采以非常批判的角度,仔細審視基督教的歷史,指出(在他活著時)基督教自製衝突,一面歌頌耶穌,一面卻「把耶穌否定掉的所有東西重新檢回來」。(頁52)例如,猶太人重視法律,那是他們的身份認同,偏偏耶穌就係鄙視法律。(頁58)但保羅,作為基督教的創辦人,卻不再否定法律,甚至「真正實踐」(猶太人的)法律。(頁97)因此基督教教義中的耶穌有時宣揚和平(別人打你左臉,你應把右臉也伸過去被打),時而卻因某地方不接待祂及門徒,而要消滅整個地方。關於這論點,吳增定闡述得非常詳細,值得一讀。簡言之,在尼采眼中,上帝/耶穌作為一個主宰能指,根本就不穩定。

專心信仰靠的不應是殉道,是懷疑

基督教最犀利的地方,在於它成功強把自己的充滿問題的敍事定律加諸所有世人;使其原罪-贖罪的敍事、道理,擴展至每個人應有的道德操控,亦生成了當代政治控制人類的手段。據吳增定的詮釋,世人(不只基督徒)把日常生活中最平常不過的不幸,統統約化為原罪,及之後不虔誠信主的罪加一等。不要以為懺悔便可減輕內疚—事實剛好相反—如上所述,因為即便當事人如何贖罪,只要上帝越原諒當事人,當事人就會虧欠上帝越多。吳增定堅定地指出:意識形態宣傳、顏色革命等都是基督教原罪-贖罪的變奏。(頁105)容我嘗試深入闡釋一下:任何意識形態(就如基督教的「上帝」)都不能解釋世間所有現象,本身就充滿盲點及矛盾;然而,個別意識形態的信徒,只會不停自我重複對該意識形態信仰的堅定不移,從而避免面對信仰的侷限;每當有懷疑,便自責自己不夠忠誠。而為了令自己的信仰像基督教一般成為世界唯一真理,唯有不理會眾生的個人差異及意願,以強力(甚至暴力革命)形式推廣自己理念。強硬的環保份子以破壞藝術典藏作警世提醒就是一例。

此種暴力必然導致犧牲。為基督教(或其他意識形態)受迫害的信徒就是殉道者。殉道者不怕壓迫,相反,他們最歡迎(他們心中的)「迫害」:為自己信仰而死、坐牢是最大榮譽。(頁113)殉道者總假設,當對手用最磨人的手段折騰他,卻仍然無法令他屈服,那就是殉道者(信仰)的最偉大勝利。當然這種「即使我坐監,還有千千萬萬個我」的阿Q精神,在尼采眼中,只是對自己信仰缺乏甚至拒絕反省的懦弱表現而已。(頁115)因此,請不要誤讀某些人在涉及顏色革命及社會暴動的審判中不抗辯並認罪是完全放棄自我或崩潰知錯,那只是他們按自己信仰舖路成就殉道者的必要宗教儀式而巳。

宗教信仰應該係可以信但要問

須明白,尼采針對的不只是基督教信仰的內置運作,他更重視基督教宰制的建立及維持。尼采希望世人面對基督教及其共謀的龐大勢力時,須放棄「不要問只要信」的庸俗態度,切忌人云亦云。其實,對讀書,我們也須常抱著懷疑及批判的視點。所以,我對吳增定關於尼采理論的詮釋也不是百分百同意。例如,按吳增定所言,尼采對權威(如他生存時的基督教霸權)的質疑及顛覆是一次性的,尼采只想竪立(或再建)他自以為是的霸權秩序。吳增定又以為尼采鄙視基督教基於人人有罪而建立的平等觀,應會拒絕「平等」對待各種社會差異(如年齡、性別、種族)。對此,我不敢苟同—尼采明白變更才是恆常真理;「超人」就係一個浮動理念,沒有人自有永有超人素質,即使一時擁有也不一定終身都係超人。尼采討厭的平等,則只是以一致平庸為基準的一致。(趙文宗,2019)

我十分相信,今日的基督教與尼采時期的基督教必定差異很大,所以在刻下思考「敵基督者」的意義必須小心,質疑其適用度。尼采在「為何我如此聰明」一文中,明確指出:「驅使一個人瘋狂的不是疑惑而是確定」。唯有對一切議題(不只是宗教信仰)不時反省、思考;人才可保持清醒。

參考文章
吳仲恩(2020)「尼采:被誤解的超人
李建漳(2010)「『大政治』及『未來哲學』的同一性─對尼采整體哲學的一個詮釋」73 「臺大文史哲學報」87-126。
趙文宗(2019)「她/他與她/他的身體愛情,超人也束手無策?: 從尼采公義論審析香港近年非異性婚姻案例及易性者身份承認法律發展」54 「香港社會科學學報」 97-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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