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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夠膽翻看自己的「年少日記」嗎?

你夠膽翻看自己的「年少日記」嗎?

其實並不想看「年少日記」,知道電影一定會觸碰自己已壓抑的傷痛回憶。彈琴錄音、比較同輩成績、藤條侍候,家常便飯。因此,整個觀影過程就是一次零距離的再投射經驗,應有的漆黑中偷窺舒適感全無。然而,看著投射的人生影像又正是建構自我的有效過程。

影片中,對父親鄭自雄資深大律師來說,兩兄弟就是他的自我投射,一個(弟,有俊)鏡顯自己當刻的成就,是理想自我的鐵証、延續;一個(兄,有傑)則是自己不想面對的痛苦他者。當父親以「努力」成功更改自己命運,成為cream of the society時,他完全不能明白為什麼有傑不可按他曾經賴以成功的人生劇本扭轉失敗生命。簡言之,父親作為主宰能指Master Signifier,完全看不到每個生命的獨特、生命之間的差異。

沒他者沒自我:「呢度係我屋企,我要你走就走」(某人表弟語)

然而,宰制之自我認知為宰制,須依賴他者存在—所以,沒有罪行,眾人如何明白法治的珍貴;同理,鄭氏一家(撇除有傑)沒有了有傑的凝視,他們又怎知自己高人一等屬於精英一族?因此,當有傑消失,主宰能指被迫面對自己的無能—鄭父不是不敢公告有傑是自殺的嗎?因為那就証明他是失敗父親。眾人生活崩潰,各主體敲成碎片。換句話說,鄭氏一家(撇除有傑)玩錯了這個他者遊戲。

用錯方法玩輸遊戲,代價自然甚大:鄭父一厥不振,母親拋夫棄子。有俊的反應最值得討論。如果他者(有傑)是遭主流象徵秩序(考試制度)放逐遺留在真實界的小物a;當原來的小物a消失後,有俊須建構新的小物a作為確認自己主體的他者—最簡單直接方法就是自己分身生成為過去小物a的虛擬版—於是,他由品學兼優變成頻頻轉校的不良學生,並完成有傑的夢想,成為老師,他過的根本是有傑一直在場的生活—他不是自認是彈琴彈得差的兒子嗎?不是同樣去空曠地方大叫減壓嗎?所以,當他見到與有傑同樣喜與公仔對話的林雪兒時,當然會一見鍾情—因為林雪兒只是他心中小物a的另一虛擬版。可惜,畢竟林雪兒是另一獨立個體,有自己性格,二人相處一定出問題。只有當有俊可以平和地與小物a/有傑在天台對視,有俊終於抽離小物a,小物a能重回真實界時,有俊才可展開新生活。

要繼續霸權,方法不是滅去所有他者,而是連續製造更多他者—美國要維持霸,就要建構虛擬敵人—伊斯蘭恐佈份子、俄羅斯及中國。(所以動漫「呪術迴戰」中,夏油傑要建立純術師世界,一開始便失敗—他不應殺盡「猴子」(平常人),而是應製造更多猴子。)鄭父要成為父權之下的好爸爸,有俊要成為好兄弟好學生,不是打罵有傑、蔑視有傑;而是回應他的呼救—所以當他向母親說:睡眠不足,想見精神科醫生時,就應立即帶他去—置他於醫療風紀機器中,永恆輪迴地把他問題化。這才是永遠置他者於弱勢成就自己仁愛強者的有效途徑。以這論述為軸心,再審視電影中不斷強調的聆聽、「講出嚟」、擁抱這種「Shall we talk(listen)?」等防治自殺處理精神困擾方法,我必須警告—須小心這淪為把弱勢持續病態化的陷阱。當然,那也可以是正面的介入。

教育權力政治:「你冇得進步㗎啦,成班水準提高你就可以高啲囉」(某中學校長)

電影以為「老師願意(放下身段)當學生朋友」,便可解決權力不均,可造就願意講願意聽的氛圍。With due respect, very naive—老闆叫員工以名字稱呼他,那是否就代表公司等級不再明顯?還是,那只是比虛偽更虛偽的掩飾—老師根本就係擁有權力、資源的一方,這是事實。老師就是要為全班改卷評分,隨時有利益衝突,雙方如何做朋友呀?(「你為什麼給我死對頭的分數那麽高?」)最最最最重要的是:當代學生未必想當老師的朋友呀。電影「給十九歲的我」的教訓還不夠?以為互利共贏就可交心?(「老師給甜頭我當然要,做朋友就要諗下。」)當教育已成為社會服務,學生自以為是客戶;他找老師傾訴,老師就要聆聽。他們為什麼還想做老師朋友?

電影中,副校長(梁祖堯飾)似乎擔心學校DSE成績而忽略了可能會自殺的匿名學生。很沒人性吧?但,他從學校管理角度出發,保障公開考試為本的聲譽,是否有錯?如果他還要與學生家長、校董週旋—當中有一兩位是德高望重如鄭父的話,我們可能更要體諒並幫忙舒緩一下他的壓力。老師也有壓力的。

結語:「第日你入唔到大學,喊都冇眼淚」(某母親語)

「年少日記」中,母親的選擇也值得討論。過去性別研究指在暴力婚姻關係中,妻子淪為丈夫的附庸,缺乏能動性。然而,在電影中,母親對有傑的遭遇視而不見,對他呼救聽而不聞,有時還落井下石。有傑消失後,不理有俊,精心安排自己突然離場。她不單助紂為虐,更加是充滿機心,是整齣戲最不公義的人渣。

電影有一幕顯示一串手機短訊在訴斥自殺的中學生抗壓力差。巴特勒Judith Butler及沃姆思Frédéric Worms在「The Livable and the Unlivable」一書(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23)中提出「不可存活」的概念,並指出「生不如死」的情況確實存在。以有傑為例,用錯英文字被父親叫垃圾,測驗心理壓力大至嘔吐也不被媽媽體諒,自己有義氣不供出弟弟買Gameboy卻反被後者嫌棄自己的擁抱,失眠上課打瞌睡被老師責罵,受罰被同學恥笑,自己崇拜的漫畫主筆跳樓,自己喜歡的鋼琴老師被辭退。他還有有甚麼資源甚麼力量去尋找出氣位—那還不是生不如死的不可存活?他當刻可有甚麼出路?

電影有效地令觀眾當下有所反省,可惜的是,戲院亮燈後,絕大多數觀眾還不是返回自己的社會角色(最多就係當晚,不盡力壓迫子女)。要解決電影中有傑的困擾,要顛覆的不只是父權宰制,要挑戰的更應是以學業成績、社會成就及財富名氣定義主體的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然而,現今又有那位家長及同學敢自問:進不了大學就是失敗?為什麼?說不好英文就是垃圾,為什麼?

最後,承電影中的超重殺傷力對白,懇請眾生請不要看輕自己任何一句無心之言。以上分題的引述,我畢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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