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凌晨4點搭兩轉車到香港仔揀活魚,凌晨6點回舖安放在自設魚缸,歇至中午再回舖開始預備食材,傍晚劏魚,正式開鑊後便徹夜埋頭於灶前,為晚上來賓陸續炮製整整八道餸的海鮮粵菜廚師發辦;深夜收舖後,通知翌日到訪的食客當日菜單內容後,便繼續留在廚房研發新菜式。
以上種種作業,皆由「燒邦海鮮私房菜」老闆阿邦一腳踢處理。阿邦不姓蕭,舖名卻叫「燒邦」,皆因開店之時營運燒烤,現時改為重操粵菜故業,遁入「一人之境」私房菜。「轉型」一半是時勢所迫,另一半則源於對粵菜的執著。
「出面(啲廚房)中午已經劏定魚,留到夜晚先攞嚟用,咁梗係冇咁好味啦!」裝潢簡樸、僅容得下十餘人的飯廳,一旁立著兩行蔚藍的魚缸。裏面的游水魚蝦,阿邦每天日出前從香港仔入貨、日落前才落刀劏宰,每晚魚缸「清零」,周而復始。撇除信奉的「不時不食」以外,亦是橫跨疫情時期轉型的經歷,令阿邦寧願日復一日、山長水遠、摸黑攞貨,也不再養多幾款方便客人隨時加餸。
冬天的魚缸鹽份濃度要調高一點,本地龍蝦所需鹽份要比澳洲龍蝦少,這些都是阿邦跟魚蝦做了多年朋友學會的技倆:「做咗朋友,先一隻手拎到㗎!」
一生所愛總是粵菜沒變改 晦明風雨轉型廚師發辦
阿邦16歲入行,在當年譽為「粵菜黃埔軍校」的利苑酒家由低做起,首兩年只能負責刷地板,但仍無損阿邦傾仰粵菜手藝 —— 別人下午休養整頓,他便把握廚房空檔嘗試臨摹,「勤力啲囉,人哋『落場』啦所謂,我就唔落嘅……就偷偷地去掂。咁但係都開心嘅,我同自己講,咁最緊要係學得到。」深感粵菜世界大千的阿邦,自謙從師父師叔那兒沾了點皮毛,成功掹車邊從利苑畢業「落到山」,及後仍跟在前輩身邊學習,時而跟隨遠赴海外工作。
至年屆而立,友人作揖誠邀,阿邦終於自立門戶,夾份在西灣河開了一間不設堂食的串燒舖,將粵菜元素融入燒烤,換來食客的賞識,「惡劣嘅嗰條街,咁係真係泥頭車呀、黑社會呀、雞竇呀」,「真係靠自己嘅手藝、嗰手作,將大大條牛柳……矮過隻腳少少啦……成條原裝拎返嚟自己去筋、去肥膏,跟返嗰紋去切,跟住跟返粵菜嘅方法去醃製,跟住就逐串穿。」
由最初每晚「斗零」生意,發展成十幾張擺街的「走鬼檯」,阿邦憑實力留住了一班跋涉而來的知音人,惟隨之亦換來了不必的關注:「跟住就畀人趕走啦……話『開得太誇張』,最記得食環署嗰阿 sir 都話喺嗰度10年㗎喇,未試過落過一張告票,因為嗰檔嘢真係冇人做到嘅。」阿邦唯有另覓容身之所,來到現時的天后舖繼續營運燒烤。
豈料不久,香港便迎來延綿數年的多事之秋。
即使早已轉型海鮮私房粵菜,卻烤爐仍存、舖名依舊。阿邦覺得做人不能忘本,「真係我係由燒烤開始,唔計粵菜,所謂做舖位、所謂店主,咁就真係一路係由燒烤開始」,至今時常感恩一班繼續用腳跟隨、用錢「投票」讓他闖出一片小天地的熟客。
2019年末,即使阿邦早已隻身打點一切來降低食材以外的開銷,仍禁不住成本進一步上揚,須逐漸在原有燒烤餐單上增添手工菜項目。然而禍不單行,迎來無常又彷無止境的防疫措施,「7月13號同你講要禁(晚市)堂食,咁7月15號就實行……嗰啲日子都記晒喺嗰腦度」,若照舊做燒烤「一個夜晚,就算你做埋宵夜,你每個(客)如果真係一二百蚊、二三百蚊,你根本租你都搞唔掂」,迫使阿邦正式轉型每位$800起的粵菜海鮮 omakase,「真係變咗你一定要轉囉!起碼都要生存到先啦!要喺咁有限嘅資源,得個10至12個位。」
病毒不時在夜間橫行,食客人數一砍再砍,當局派員抽查通風量時,亦會順道關顧阿邦的魚缸,繁文縟節致使阿邦至今仍寧願不做 walk-in 客、不設即席加餸,也不再養魚過夜,維持每晚魚缸「清零」,「嗰啲海鮮全部都係自己親手去揀,攞啲好嘅。咁跟住佢同你講一下『唔該』,有咩同你講『拜拜』!」洪水淹沒地下鐵、山泥開闢島中島,疫情告終或已成事實,但確實自此無人斗膽擔保今後一切順遂。
魚缸不養後備軍,所以即便提前規劃菜單,菜式最終須據魚市場當日打撈為實。阿邦也不是未試過去到香港仔,才發現花竹蝦過於「柴身」、不夠肉,遂通知客人建議更改其他當造款式。
群宴獨吃食物過敏均可盡興 無阻菜單力撐陀地游水魚
雖則無法隨時加多雙筷,但只要提早至少一日預訂,任食客再刁難的要求,阿邦儼然黃大仙般有求必應。「麩質過敏,豉油、蠔油、紹興酒、辣椒油等等都食唔到,用麵粉煎炒炸的食物都唔得」,是我們今次一行12人當中其中一位的飲食避諱,本來甚怕百般為難,豈知阿邦竟拍心口保證做得到,讓這位輕易起疹的人士久違地朵頤一頓中菜,「呢啲真係廚師係好應該做,尤其是我仲要係廚師發辦㖭!」
12人共桌,零舍幾道餸要替1人另作安排,對阿邦原來已是小兒科,遠不及稍早前的個案:「8個裏面有4個,唔係,5個㖭!係有啲唔相同㗎啲嘢 —— 係有一個唔食呢樣、有一個唔食嗰樣……你搵得阿邦嘅,就真係咁㗎啦其實老實講!唔係我都冇乜存在價值啦!」
因人而異、因時制宜,但絕不影響發辦以海鮮粵菜作主角,紅肉反而是稀客。而在預算容許範圍,阿邦都儘量優先採用本地漁獲。阿邦澄清他從不喜歡盲撐本地嘢,而是確實有本地魚鮮冠絕全球,譬如香港龍蝦,「澳洲龍1百蚊嘅話,香港龍係3百蚊」,「唔係(嘅話)大陸人都唔會係咁走私香港龍蝦上去啦!我諗呢個都係公認嘅事實嚟。」面對多數港人往往聞著「隔籬飯香」,阿邦連番替本地魚喊不值,但也明白香港漁農業規模較細、成本高,所出產的食材自然未必人人能負擔。
龍蝦分作兩食,首先是生拆龍身而成「白雪藏金龍」,見龍肉翹首從皚白蒸蛋與橙金日本南瓜漿之間躍出。龍頭肉則另途進佔主食「西施烏冬」的芡。菜式與其命名,通常來自阿邦拆解不同經典粵菜的做法及舊稱,重新揉合而成。
麩質敏感吃不得烏冬,如何是好?阿邦復取頭盤「水墨淮山」的淮山一味,參考《紅樓夢》中林黛玉等人常服、相傳乾隆皇帝下江南必吃的無米燕窩粥,轉化成「龍皇淮山粥」。
雞這位配角,貫穿足足三道餸卻仍保持低調,首先是湯羹中的竹絲雞,埋在綻開得宛如繡球的新鮮雪耳之下,然後是自家製的雞油,分別為雪花菠菜苗以及蒸海魚畫下點睛之筆。
那麼,只要使用來自外地的頂級食材,便能價錢質素兩相兼顧了?阿邦認為未必,皆因活魚蝦原來跟人類一樣會水土不服,「你喺日本食日本龍蝦,覺得好好食……宜家好出名嘅『伊勢龍蝦』……嚟到香港嗰味都係差啲㗎」,牠們如同人類會因舟車勞頓而勞累,例如經貨車來港的大陸活魚,便可確認這個消息,行內常俗稱為「『失魂魚』,即係响嗰箱入面撞到暈晒」。
紅東星斑歷年被各大連鎖酒家吹捧為魚中珍饈,阿邦認為絕對是過譽,經餐桌上一番比拼後,果真是黑黝平實的老虎斑其肉味更具個性。石斑魚雖價高,但真正的識途老饕不旁騖標價,曾有位日本人大廚來幫襯,指名道姓要黃腳鱲,阿邦話:「呢啲咪叫識食!」實情數典追昔,在中國改革開放前的粵菜,並不全放眼於矜貴食材,「『粗貨細做』」,其實呢一樣嘢係我哋粵菜其中一個心意……睇返以前可能宮廷菜,或者一啲御廚啦所謂……皇后、皇帝去食一樣嘢,明明可能只係一啲好普通嘅嘢,可能一個豆腐,都可以令到你、令到皇帝或者皇后咁樣『嘩』,覺得睇到係好鍾意嘅,『嘩』雕到嚇親你嘅,成個味道你估唔到。」
阿邦的客人中,有一位綽號「跑步先生」,亦稱作「星期五先生」,疫情期間為鼓勵阿邦而專程每星期一個人光顧至今,「一路風雨不改咁支持……希望(阿邦)可以過得到……真係同路嘅朋友,喺度去同你去支撐住、開解你咁。」然而創作單人粵菜發辦,緣起非為慰勞這位同路朋友,而是阿邦眼見當今世上,越來越多不同國籍的菜系登上大雅之堂,共通點是份量與烹調方法越見細膩,讓孤獨美食家亦能利用有限的一人胃容量,評點大廚在多道餸裏呈現的各款技倆。
阿邦便思疑,源遠更為流長的粵菜,有何不可與之較量?如是者便鑽研一人中餐,「即係所謂嘅 fine-dining,係點樣去一樣樣嘢去做畀你,唔再係一大堆頭咁樣畀你,希望粵菜都係做得到呢樣嘢,其實呢個係我一路仲喺度埋頭苦幹、努力緊嘅嘢。」
遊歷四海歸來摯愛未變 宏願粵菜歷久彌堅
普遍中菜館一份小菜,往往是3人份量或更甚,即使饞鬼上身,若2人撐檯腳亦只消兩餸便需掃興回府。中菜適合一班人㷫烚吵鬧,想悠然細嚐則另謀他選,説這屬大眾揀選餐廳的邏輯也不為過。返工下廚,放工繼續孜孜不倦查閱古菜舊典,縱然阿邦視粵菜為博大精深的信仰,卻也明白普羅百姓不免抱持刻板印象:「『粵菜普通嘢嚟㗎啫。揚州炒飯、乾炒牛河咪粵菜囉!』……我都明嘅,有陣時香港咁多大集團,真係影響咗好多粵菜,令到人哋覺得係好普通嘅、好肥、好鹹、好油。」
不止本地人心懷成見,即使是隨前輩遠赴海外參戰宴會時,亦曾遭外籍食評家唾棄:「當日我好記得,有日本廚師、有亞洲廚師、有法國廚師,咁我就香港。每人都要帶兩道菜式去,咁我唔係好明點解啲人成日都咁睇小香港嚟嘅廚師,同埋記得有個——好有質素嘅,所謂嗰啲——客會講,即係仲要(由現場)翻譯嘅,話:『我哋食過香港人嗰啲鮑魚啦,好韌㗎嘛!𡁻香口膠咁。』」
這段小小的故事,便是阿邦現時菜單必備冰鎮南非活鮑魚的典故。選用南非貨,是阿邦基於自己累積處理鮑魚的總結:「乾鮑日本人係做得最好,佢哋曬乾係有一手……生鮑就點都係南非,黑金鮑嗰味道都係差咁啲,我自己做咗咁多年廚咁覺得啦。」做法方面,阿邦參考了日式醃漬而採用日本醋、味醂、清酒等,「日本人做醃漬真係好叻……不過宮廷菜入面『八珍』其實都有醃(呢個做法)㗎」,當然不能作弊抄足十成十,遂以八角等藥膳調味料賦予中菜的骨架,「但又唔可以落太多喎!落太多又會冇咗鮑魚味。」
「除非有啲朋友係好唔鍾意鮑魚,或者會對鮑魚有敏感。就算老人家我都有信心畀佢食嘅。」不過醬油敏感人士便無緣一嚐,唯有改上右邊的「游水大花竹蝦兩食」。
打破中菜必為油溢大件夾抵食的固有形態,賦予粵菜與時並進的軀殼,譬如「大龍蝦咁樣,(經常)起碼或者12人啦、6至12人咁樣去食嘅。咁你見到我宜家係1位都做到,就係希望將佢融會貫通」,阿邦由衷相信,粵菜能與世間各國精緻餐飲齊頭並進。
逛過大觀園遇人無數,其中一則見聞,要數當年中國總理溫家寶外訪倫敦唐人街。在前輩麾下,阿邦等人提早一年籌劃宴會膳食,再連袂赴英下廚,而得以近觀昔日領導人,「封兩三條街咋,邊似得宜家成區咁封!」
每日凌晨4點起,單人匹馬踢到午夜,打烊後繼續留在個人專屬的「實驗室」;在放假的日子,上網瀏覽來自跨越年代與國界的菜式與烹飪技術知識,其無遠弗屆的程度囊括秘魯虎奶,便是阿邦的「娛樂」。
看似沒有生活可言,更因此甚少與家中的一對子女共享天倫,但以一己熱忱虜獲一群熟客的認同與賞識,是阿邦活出了做好粵菜這信仰的憑證。多虧一眾伯樂鼎力支持而捱得過禁晚市,「有啲朋友特登(下午)3點幾同我講……『晏晝嚟食夜晚飯,剛剛好要減肥』咁樣」,對阿邦來說,卻只屬柳暗花明,距離下一村尚遠。
姜太公固執烹魚 擇善立命做好粵菜
限聚撤銷,群聚重現,而阿邦自此便設計了無數次的「移民菜單」,皆因有能力幫襯阿邦的知音人,大抵亦有能力遠去這都市。「嗰陣時啲歡送會都真係想『歡送埋我吖』同佢講『不如』,哈哈哈哈哈。我真係自己都苦笑。咁當然我開心嘅,佢歡送會嚟搵我,但係跟住真係歡送完就見唔到你成年囉。」
除了移民潮,大環境更讓阿邦倍感氣餒與悲觀,「無論年輕嘅朋友,定係老年啲嘅、自己同路都好,好多時都就算唔上大陸,都去咗日本啦!咁(日元匯率)指數又低,係咪吖?環境又好,咁你點解要喺香港?」阿邦眼見不少相熟行家,同樣未守到雲開月明,「呢一關好難過呀,真係……好多都臨危邊緣,有啲直情吊晒頸、有啲直情都唔做。」阿邦由衷希望力能所及的消費者,在幫襯大集團前,優先考慮值得支持的小店,「希望香港真係留得低一啲仲有心嘅朋友。」
但問及有否盤算何時會止蝕,結束老闆生涯,走回頭路去做返打工仔,阿邦卻又堅定非凡地說不,「歸功」於他就是這麼真切地,把「做好粵菜」奉為人生信仰。反過來說,阿邦就是坊間所謂沒有生意頭腦、不肯靈活變通來迎合市場的一頭蠻牛:「試過魚飯,用咗九個月時間去做一個菜式出嚟,可能揼咗超過八十條馬友咁樣,先做到。冇人(老闆)鍾意,咁你損耗咁大、消耗咁多,去做咁多嘢,但係又搵唔到食。我自己都唔想畀好多人掣肘。」
photo caption: 「潮式骨香鱘魚子魚飯」,是阿邦對「潮州魚飯」的個人演繹。魚飯又稱凍魚,來自潮州漁民曾在船上以魚作飯。阿邦的版本,每口微溫皆洋溢均勻魚油,口感卻維持輕盈,輕鬆嚥下三四件仍未覺膩:「大部份都係用馬友,其實我係用過好多比較名牌啲嘅魚,譬如星斑⋯做出嚟嘅嘢,唔係我想要嘅嘢嚟,因為嗰魚油完全唔夠豐盛,係得馬友佢嗰魚油可以做到我理想嘅效果。」
阿邦另一個堅持擁有自己舖頭的原因,是他往日在名店工作時,見得太多「貧富懸殊」與「差別待遇」,跟自己的理念和價值觀相去甚遠。「最唔鍾意就係呢樣嘢囉!可能你,譬如你哋特別犀利,某某某富豪嚟食,咁可能我同我師父去煮……譬如好似我啲平民入嚟、撞入嚟嘅,咁呀,就低下啲(嘅廚)去煮畀你啦。即係我就係唔想咁樣分囉,我都會一視同仁嘅。」
不趨炎附勢、不稀罕權貴鬢影,每日專注做更好的粵菜,便是做好自己的本分,阿邦自知這條路不容易,唯盼子女長大後會理解當日未能常在左右作伴。「我只係希望可以都係繼續去做返粵菜囉。其實呢個係事實嚟嘅,一路都係好希望繼續去創作好多唔同嘅菜式啦!咁希望間舖係可以大返少少啦哈哈,就唔使好大嘅,即係可能坐到20幾人咁,就我已經好好好滿足、好滿足㗎喇。24人度啦!我嗰能力係真係做兩圍幾啦,大約三圍度啦!咁可以大家坐得寬敞啲啦,唔使咁逼啦,環境可以好啲啦!就唔係咩落地玻璃、望咩海景,就唔係嗰啲,咩水晶燈又唔係嗰啲,係希望大家坐得鬆動少少囉!」
世間慫恿人考取功名,最難的本領是活得真誠。「咁我相信自己離開地上都係廚師啦,希望一路可以做到自己想做嘅事,其實就係咁嘞。」
燒邦海鮮私房菜
▌地址:天后電氣道74-78號金基大廈地下3B號舖
▌營業時間:下午6時至12時
▌電話:67171352(可 WhatsApp)*至少一日前預訂,一位起
▌人均消費:~800港元起
撰文、攝影、排版:梁筱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