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走進展場,八幅偌大的人像照立在牆上,色調明亮的相中臉龐泛起平靜而淺淺的笑,凝視來參觀的人。人像照撕開一道裂縫如疤,連成延綿的山脈,下方是一部卡式機和為他們帶來療癒的物件。戴上耳筒,回放,輕微雜訊之中,八把聲音剖白他們與創傷共處的故事。
這個名為《過千山,過千海》的展覽,由五名女生一同策劃。曾任職傳媒機構,去年經歷失業,她們決定把未及刊出、關於創傷與療癒的專題報導,換一個形式重新帶到大眾面前。
由訪問受傷的人,到一同經歷創傷,城市亦增添了許多新傷舊痕。五人盼藉着受訪者故事和徵集得來的治癒小物,在此時此地,為來者帶來某種陪伴:「雖然條隧道好黑、好長,唔知行幾耐,但有好多人一齊行緊。呢件事本身都有佢嘅力量。」
左起:策展人吉暝水(Grace)、莫泳浵(Amanda)、楊子琪(Stephanie)、陳靄欣(靄欣)、梁凱澄(Mia)
一篇未能刊出的專題報導
被投訴專業失德的老師、前記者、曾陷獄的社工、離港的社福界人士、經歷組織解散的前幹事⋯⋯是次展出的故事,其實大部分都來自前記者 Amanda、Mia 和靄欣去年的報導。
Amanda 說,去年有感香港人經歷集體創傷,故找來不同背景的人,了解他們的傷痛和如何療傷,「想帶返少少希望比社會或讀者」。她和 Mia 花了約兩個月搜集資料、做訪問、寫稿,並由靄欣負責拍攝和影像處理。可惜,這個專題未及面世,她們所屬的傳媒機構便已經停運。
「唔甘心」,用心籌備的內容因為不可控的原因未能見光,Mia 坦言那時有點歇斯底里,不停把已完成的報導傳給同事看。到底如何才能把受訪者的故事再現人前?有策展經驗的靄欣,很快便想到可以籌辦一個展覽,把訪問內容連同受訪者的治癒小物展出。
三人於是找來熟悉藝文、也曾經策展的同事 Grace 幫忙,協助找場地,也就展覽安排給予意見;後來為了讓展覽內容更合時,又找來同事 Stephanie,訪問在港烏克蘭人和為新冠死者辦喪禮的禮儀殯葬師,談戰火和疫情。
直視創傷的強大姿態
與文字報導不同,展覽中受訪者的故事均以聲音呈現,由他們親口讀出記者撰寫的第一人稱自述,彷彿向參觀者訴說心事。當中不少受訪者都是公眾人物,但分享的內容卻異常私密而赤裸——
前中大學生會內閣「朔夜」外務副會長羅子維,當選一日後被 DQ,提到那段日子的消沉,亦因無法專注學業而被逼退學;「陣地社工」許麗明,去年獨自離港赴英,無法向家人解釋返港的風險,只能看香港電視台的節目排解鄉愁;曾被判入獄的社工劉家棟,談及獄中的無力、想逃離一切,出獄後也要重新適應周遭事物⋯⋯
Mia 說,報導特意選擇觸及受訪者內心深處,是因為當創傷成為社會集體情緒,「嗰啲好似好 personal、以為得自己承受嘅嘢,反而係映照到成個社會嘅共同經歷」。
受訪者的聲音存放在卡式帶內,參觀者要聆聽就必需回放。Grace 笑言,起初沒有想太多,只是以懷舊的卡式機吸引人「打卡」,但展覽開始後,便發現這個媒介其實建立了一種儀式感,讓參觀者進入聆聽故事的狀態。
羅子維這數年都會練寫硬筆書法,抄寫福音書經文時就如向上帝禱告。
教人印象深刻的,還有場內八幅 1.4 米高的人像照——除了前《蘋果日報》記者,其餘受訪者均直視鏡頭,面帶微笑,照片亦充滿明亮而輕柔的感覺。
以往從事新聞攝影的靄欣,感覺近年許多受訪者因為社會環境而不敢出鏡,但偏偏這次,這些經歷過創傷的人都願意大方地走出來,「我就好想去得盡少少,做一張好大嘅人像,好似係對而家攝影報導嘅反抗」。而把受訪者承受痛苦、但仍然直視鏡頭微笑的姿態放大,其實也是告訴在場觀眾:「佢哋走過咗呢條路嘅狀態係好強大。」
平排的人像照撕開一道連成山脈的裂縫,連貫着受訪者的傷痕,一如展覽以〈陪着你走〉歌詞「過千山,過千海」為名,即使要跨越重重風浪,亦是共同面對。
要檢視時代劃下的一道道傷口,對不少人而言也很沉重,故展覽亦展出了陪受訪者走過創傷的物品,像是羅子維寫的硬筆書法、劉家棟攀石的裝備、通識老師明森(化名)做的木雕,亦展示徵集而來的三十多件治癒小物,像是蛋糕模、公仔、盆栽等,讓參觀者從旁人的故事找到共鳴。
Amanda 說,就如展覽名稱「過千山,過千海」,取自盧冠廷〈陪着你走〉的歌詞,她們最希望做到的是「陪伴」——透過將這些創傷與療癒的故事見光,讓來者知道他們並非孤身一人。就像其中一名受訪者所說、也很觸動她們的話:「只有當我們說出來,才有機會看見彼此」,即使面對的問題不會立時解決,也至少能陪大家走一段路。
展覽第五日,她們收到前同事越洋寄來的玻璃瓶,內裡是河水蒸發的鹽粒(和他的相片),那是他常去散步的河邊。
從安慰人到被安慰
從零開始,一手一腳將報導化成展覽,Stephanie 不止一次提到,感覺「好神奇」。先是籌備展覽時,她們在毫無頭緒下,夾手夾腳以木架和色紙搭成展場中央放置小物的山,「夾硬嚟」下居然也似模似樣:「雖然咩 idea 都冇,但到你真係動手去做、開始摸索又會做到出嚟。」
到展覽開始,許多觀眾紛紛告訴她們,自己如何被場內展品、受訪者聲音,還有大型人像照所觸動,甚或與陌生人身處同一空間一同感受、不需言說的連結,不少回應都超出她們的想像。做了多年文字記者的 Stephanie 歎:「原來將一個報導實體化成一個空間,空間入面有唔同表達嘅方式,而每個人都可以搵到適合佢嘅方式,係咁嘅感覺。原來佢哋喺度感受到咁深刻嘅嘢。」
展覽於7月30日開始「Stage 2」,邀請觀眾將對受訪者的說話和感受寫上藍色膠紙,填補人像照的裂痕。將山脈化成大海,靄欣說,是象徵大家一起療傷。(受訪者提供)
籌備的過程,失去往昔的身分,Mia 難忘新的受訪者仍願答允訪問,而舊的受訪者又爽快答應錄音。「我又唔係傳媒機構,然後走嚟問你最痛嘅嘢係咩,(仍願意受訪)係好犀利嘅信任。」事實上,去年她們都曾自我懷疑,「我只係記者,憑咩叫人敞開心扉講呢啲最痛最深入嘅嘢?」教她們驚訝的是,「但又咁多人肯講,而且講得好深刻」。Mia 相信,歸根究底,「係有啲嘢大家都好想講,有啲情緒大家好想 share」。
Mia 坦言,最初即使與受訪者有情感交流,但始終是以記者的身分出發,想要寫好訪問。直至自己也經歷離散,才感覺那些曾經希望傳遞予受眾的故事,原來「係同我哋自己講緊」,也彷似從中獲得一點安慰、一點力量。
Amanda 笑說,這年再接觸受訪者,身分互換,自己反倒成了被慰問的對象。她也曾經質疑,「連自己都冇希望,憑咩帶畀人?」但後來在展覽看到許多熟悉與陌生的身影,也想通了:「唔一定係你話畀人知呢個世界有希望,都可以畀人話畀你知,呢個世界有希望。」
是次展覽免費入場,僅在入口放了一個小盒,寫上「鼓勵我們」。自掏腰包辦展覽,Grace 笑說像去一趟旅行,「個過程會見到好多新嘅人,一齊去旅行嘅人又會 develop一種更加深入嘅關係」;靄欣則說是買份禮物給自己,也買給其他有共鳴的人。
創傷難癒 同行本身已有力量
這個原用來療癒觀眾的展覽,最終也不知不覺為五個女生帶來療癒。對 Mia 來說,當初一切結束得如此突然,但透過籌備展覽卻能與同伴一起,延續一些她本來喜愛而又信奉的東西,「嗰個過程對我嚟講就係一個療癒」。
Stephanie 覺得,當客觀環境不容她們繼續做熱愛的事情,但她們還是找到方法成功完成了,「原來我哋仲可以搵到個方式去拒絕呢件事⋯⋯我覺得係好有力量」。
這年籌備展覽,靄欣都會拍下同伴工作的樣子,上載到社交媒體,寫上「It’s been a while」。她特意上網搜尋這句話的意思,指的是「熟悉的事情又再發生」。她知道她從中獲得快樂。
這年來,她們狀態浮浮沉沉,與同事圍爐、接 freelance,也有人找到全職,但始終不是最想做的事情。或如其中一名受訪者所說,「No such thing as heal」,在社會改變以前,「有時傷口未必真係會有埋口嘅一日」。
但她們說,至少可以學習如何與創傷相處。未必要急於前行或逼自己痊癒,路途也未必有完滿的終點,但至少可以接受自己的狀態,並與他人同行。
「雖然條隧道好黑、好長,唔知行幾耐,但有好多人一齊行緊。」Mia 頓了頓,「呢件事唔係冇意義㗎嘛,唔係一定見到有希望、有 solution 先知可以點樣繼續行落去。而係知道有人陪你一齊搵緊 solution,有人陪你一齊喺度迷茫緊。呢件事本身都有佢嘅力量。」
Stephanie 想起,禮儀殯葬師陳培興提過,喪禮上親屬哭得很傷心,「係因為好愛某一個人先會咁傷痛」。她覺得,這個空間之所以承載許多創傷與痛苦,都是源於受訪者對這個地方、對人生、對身邊人有許多的愛。
後記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展場內一名女生靜靜地把每段錄音都聽了一遍。「好似呢啲人全部都係你識咗十年嘅朋友,佢飲咗幾杯終於同你敞開心房講呢啲說話⋯⋯好有同在感。」
她說,很多時香港人不開心都慣於收收埋埋,「但呢啲嘢係需要被言說、被正常化,大家知道原來你唔開心時大家都會唔開心,會搵到一種陪伴嘅感覺,係一種 community。」
2014 年傘運中途,她抱着移民的心態到外地工作,但到了 2019 年獨在異地,難以找到朋友傾訴,只能一個人不停看新聞、在床上哭,感到疲憊又孤單。原來,「就算嗰個社會幾好,要建立一個好在地嘅家係好困難。」
去年,她「實驗性」地返香港,一直留到現在。以往覺得香港「好撚絕望」,也不喜歡這裡的功利和單一,但這次回來,眼光不同了、也遇上不同的人,她覺得很正確也很開心,發現自己在異地的疏離感居然慢慢痊癒。
「我發現呢個地方其實有好多好可愛嘅東西。」
《過千山,過千海》——創傷與療癒「人‧物」展
展期:2022年7月21至8月8日
時間:12:00-19:00 (逢星期二休)
地點:合舍(九龍深水埗大南街186號地下)
記者:黃蕊獻
攝影:麥倩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