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極熊的遺言》(《北》)是C AllStar專輯「人類世 」的最新派台歌。人類世指地球近代歷史,科學家認為人類頻繁活動已把我們推進一個新的地質年代,印記為氣候變化和生態變遷。《北》這歌收錄在此專輯理所當然,但我在聽時,腦內一直在浮現的不是北極熊在浮冰上的困境,而是沙特的小說 ——《牆》。
《北》以一隻北極熊的現況為主軸,描繪出它「一天天消瘦下去/一天天失去樂趣/貪多一天吃下去/貪多一天撐下去/孤島中央得我一個 在顫抖/不知怎麼去面對/來講再見 得不到 一秒掛牽」,而人類卻「你有你嬉笑著在娛樂𥚃/執意為理想狠追/誰 誰想再見 講不出 一句改變」。的確,在人類世中,我們的進步卻矛盾地導致生態的退步,即使能把環保掛在嘴邊,我們又有否講出改變?北極熊無奈地回答「放棄了我你會暢快點」。
我在想,如果我是北極熊,在瀕臨死亡時會否有這種恨,又會否只「貪多一天吃下去」。沙特寫的《牆》背景是西班牙內戰,主角Pablo因反對法西斯政權而被處以死刑,故事圍繞執行死刑前Pablo與另外兩位反動者在地窖暗室面對死亡的反應。
有人在死前已變得行屍走肉、傾頹憔悴、形同枯槁;有人則崩潰痛哭、語無倫次。Pablo當然也未能擺脫恐懼,他不知道褲頭濕了的是汗還是尿。與其他兩人不同的是, 軍官在槍決Pablo前向他開出一個條件——只要他供出他同為反動者的朋友的所在地,軍官就會留他一命。當我們以為Pablo會在為生與義做出一場天人交戰時,Pablo倒是怡然自得,因為對他來說,什麼都已不重要。Pablo決定不「篤灰」,不是因為義薄雲輕,只是純粹的倔強。 就在那時候,有種「愉快」油然而生,Pablo想對軍官、對命運、對死亡開一個玩笑。明知他朋友躲在城鎮外,Pablo卻故意向軍官說他朋友正躲在一個墳場裏,惟他的朋友因不想再依賴他人提供藏身之處,便剛好到墳場躲藏。命運的偶然使Pablo的玩笑成了現實,Pablo得知後笑得哭了出來(I was laughing so hard that tears came to my eyes)。
故事就在這如斯荒誕中完結,Pablo是笑是哭,他又有沒有從行屍走肉中重生我們無從得知,但荒誕正正就是一片拒絕尋找答案的留白,一種把心一橫的豁達,一個對命運開的玩笑。
這個世界可以告訴我們已經死了,就像北極熊在冰川融化後好像「不能不死」,只得等着人類改變,苟且偷生。接受死亡不是盡頭,而是一種荒誕的豁達,改變的不一定是環境,自己的心態也可以改變,可能擺脫需要北極氣候的心態,才是北極熊的生存之道。既然我們已死,倒不如荒誕地豁達。北極已死是命運,我們如何不死是需要思考的哲學——如何把遺言變成宣言呢?
很多哲學家都從死亡開始思考人的意義——海德格和沙特雖然對死亡的看法有所分別,前者認為要積極接受不能迴避死亡的事實,後者認為死亡是荒謬、偶然的,但二人不約而同地透過死亡思考如何活得有意義的命題。
我沒有死過,距離死亡最近的經驗是每次自己開車之時。所以比起談死亡的哲學家,我更喜歡鄂蘭(Arendt)。對鄂蘭來說,人的條件取決於誕生(natality),因爲每個人所作行動的可能性皆是無限,而誕生就肯定了一種新開端,一種由我們通過行動所帶來的開端,一種真正的自由。對鄂蘭來說,行動並不能以目的和手段來衡量,行動本身就是很重要的事,行動的定義是英勇事跡(deed)的彰顯、新事物的啟動、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指標。思考在行動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因為思考代表着每人皆有批判能力,不易隨波逐流,能擺脫意識形態的控制。我們的意義,就在於我們能帶着思考去行動,啟動新事物。
在紅線下我們太多事不能做,動彈不得的我們因此可能感到無力,變得酒囊飯袋只能貪多一天吃下去,等着人類一句改變。但我認為我們要想的不是紅線下有甚麼不能做,而是能做甚麼。我們可能不得跨越紅線,但在紅線之中的我們要把自己的誕生發揮得淋漓盡致,才是意義。
環保、女權、勞工權益、難民困境、動物權……——太多東西等着我們去講得出一句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