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臘神話裡,擁有強大魔力的女巫美狄亞,因深深地愛上伊阿宋,而歷劫千辛萬苦來為他盜取金羊毛,愛慾還驅使她殺害自己的弟弟,以助伊阿宋得到金羊毛,並順理成章結為夫妻。不料,伊阿宋竟然違背婚約,與別國公主結婚。美狄亞因此受仇恨支配,毒殺那位公主,並殺死自己與伊阿宋所生的兩名親生兒子,藉此報復。
他們的孩子在此是沉默的,被描繪成全然空白與被動。他們沒有屬於自己的聲音,臣服於母親的欲望之下,成為母親悲憤怒火的發洩工具。於是,在劇場之中,當美狄亞向伊阿宋敲響復仇的號角時,孩子們只是堅定地覆述母親的宣言,如同拉岡對欲望的深刻觀察——我的欲望,僅只是他者的欲望。
可是,生命的展開只能悲劇性地跟隨他人的欲望嗎?難道沒有孩子的生命?沒有別的可能嗎?《給美狄亞的男孩們》正由此開始叩問,劇場的演員們齊聲唱出「以結局作序」,以具有積極意義的安魂曲,從結局處拉開裂縫,邀請觀眾敞開傾聽孩子們被掩埋的內心聲音,追問每個孩子生命的可能樣態。
孩子的願望僅只是父母的願望?
美狄亞的孩子們被母親殺死後,獨自在冥界的冥河漂流。沒有父母意志的引領,難道他們就不能堅強地獨自存活嗎?難道他們沒有屬於自己的意志嗎?劇場給了答案——不是的。
美狄亞的孩子們自發地拿起相機,抱著熱切的好奇心在冥河周圍拍照;他們積極號召大家投入各色各樣的遊戲,例如:「伏匿匿」、「狐狸先生幾多點」,在遊戲的時候亦會自發拿起各自熟悉的樂器,為該場景增添氣氛,這種即興的音樂演奏具有一種最大限度的、不受規範的嬉戲精神。
除了象徵活力的四處奔跑,還有幾次在冥河船上吐露的內心獨白,讓筆者印象尤深的是他們對人間所飼養的小動物的回憶。他們會給小動物一個個充滿想像力的名字,其中一位女孩將其甲蟲命名為「跑步機」,因她發現甲蟲很喜觀圍繞她的手及桌子打轉。他們的想像力甚至超出小動物的名字而指向小動物本身,一位男孩說他會騎著家中兩隻貓咪四處逛。此外,他們還有各自的「靈魂神獸」,其中一位男孩在地上用粉筆畫出其他想像的生物,是在十三世紀出沒的 enalpria——一隻類似獨角飛龍的生物,名字是 「airplane的串法倒置。於是,神話中的龍,以及日後飛機的發明,亦只是人們看見enalpri而複製出來的。這是一種哲學家的精神——追溯世界構成的根本原因。
上述的一切,若站在大人的功利世界來理解,是毫無意義的。但是,正是這種跨越功利世界的邊界所創造出來的神聖世界,讓世界得以繼續運作,而不致因教條式的規則而僵化。正是這種大人不可理解的「無意義」,賦予孩子之為「孩子」的特異性與本真性。
最後,輪到在另一個可能世界的美狄亞與伊阿宋,傾聽孩子們珍視的價值,並見證孩子生命力的呈現,繼而深深反省他們一直以來對孩子的舉動——看似是家長主義式的保護,實際卻是對孩子本真及自由的剝奪。
一種父母怪責自己的感覺升起,彷彿父母就是原罪似的。但筆者不禁要問,難道不正是父母的管教,賦予孩子踰越的基礎嗎?強迫孩子做功課,他們才會逃去玩遊戲;強迫孩子遵守校規,他們才會去挑戰校規的無理、才會去冒險。於是,某程度的管教,更顯得不可或缺(儘管程度或須再議)。而孩子的生命力,正是在對舊有基礎的解構處才得以呈現。或許,父母與孩子的關係,注定是一場悲劇式的永恆戰鬥,同時亦是生命得以積極前進的條件。
劇場的傳統及其裂縫
在劇場還未開始之前,由於背後的觀眾過於喧囂地討論公司的升遷及八卦,筆者未能順著前置音樂進入劇本築構的氛圍。調位時,我嘗試橫過舞台過去對面的座位,工作人員卻大聲呼喝:「不要橫過中間的舞台。」這不只是對我呼喊,更是對在場觀眾的宣告——舞台的意義容不下外在世界意義的干預。
是的,傳統劇場設計理應是封閉的,演員與觀眾的角色形成一種區隔。演員始終朝向演員演出,而觀眾則是置身局外的旁觀者。換言之,劇場具有一種內在性。對於演員而言,劇場意義應該限制在劇本與舞台之內,偶然性應該因著預設的劇本而降到最低,而觀眾亦應該要有相應的期待才對。
而《給美狄亞的男孩們 》的成人演員們,在演出時是何等的專業!儘管他們因為將劇場讓位給小演員而戲份不太多,但全程演出他們的目光都停駐在舞台上,始終聚焦於劇情、道具與其他演員,從未偏離。在舞台上,他們忘卻自己劇場以外的身份,全情投入演繹劇本的角色對白與神態,讓筆者在母親美狄亞目中無人地向孩子宣告其堅定的復仇意志,以及父親伊阿宋朝著天際向女神赫拉呼喊與哀號時,不禁感動落淚。
然而,小演員們的演出卻全然相反。他們固然亦是演繹劇本,但有時卻因忘記台詞而慌忙帶過對白,含糊了事,或因猶豫而在錯誤的音樂時機插入對白,一雙雙好奇的眼睛不時瞧向觀眾,目光裡渴望被觀眾看見及肯定。
或許因筆者觀賞的是其第一場公演,才看到這個景象。可是,筆者認為,這正是這場劇場的可貴之處,小演員的演出反而呼應了《給美狄亞的男孩們》的宗旨。他們正在展示如何以其強大的生命力,衝破大人所設下的固化框架,並以其自身的不確定性、對劇本提出的問題的猶豫、對自己想法的即時回憶 及思考,強行在劇本的內在性裡挖出一道道缺口。他們的生命力就從這裡逃逸、出走,象徵小孩子從大人安排的一切之中掙脫的努力,從而呈現出他們身份的雙重性——美狄亞的孩子們,以及作為香港小朋友的自身。
本真性與可讀性之間的取捨
演出艱難之處,或許是如何將小孩子的想像及語言,融合到希臘神話的脈絡、創作者的存在主義式框架,以及其對社會結構的叩問,再以小孩子之口,轉譯給在場的成人觀眾。
筆者相信,調和三者之間的張力是極其困難的,而創作者的選擇是在某些地方捨棄小孩子的語言,並用較艱澀的術語來取代,於是間中出現小演員忘記對白的場面。由於小演員忘記了不少關於匠神赫菲斯托斯的片段,因而草草帶過,而致內容出現斷裂,甚至要求小演員用哲學語言如「虛無」等字眼,向觀眾陳述一整套形而上學,儘管這套形上學大概接近小演員的真實想法,而非憑空創造,但當為了能有效傳譯給觀眾而犧牲小孩子自己所選取的用詞,筆者能感受到小演員對所使用的語言的陌生。過於抽象的語言,不但不能表達其更真實、更具體的想法,就連天馬行空的創意亦反被哲學用語所規限。即使多加練習或能提升對白的流暢度,演員小小年紀亦未必能理解及體會箇中意思,最終致使那部分的演繹帶有不可避免的生硬感。而這個取捨,亦會與一場旨在讓孩童親自發聲表達的劇場產生矛盾。
我們應該容許孩子們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想法,畢竟對生命加諸語言的正統用法始終是一種規訓、一種污染。筆者以為,文字的使用本就承載著言說者自身的重量及意義。因此,只要是孩子真實的用詞想法,我們並不用太在意其原初論述是否具備足夠的哲學深度,亦毋須太理會觀眾是否能夠完全把握。小孩子純真的想法,向我們呼喚着無條件向信任。這樣的一種異質性表 達,反倒能夠為文本增添一層真誠且珍貴的可寫性。
圖片為前進進戲劇工作坊2023年展演劇照
由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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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美狄亞的男孩們》
演出日期:17-18, 23-25/8
演出地點:自由空間大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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