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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獎從缺(或消失)的啟示:當政治(疑似)駕馭文學,好作品如何獲得關注?

詩獎從缺(或消失)的啟示:當政治(疑似)駕馭文學,好作品如何獲得關注?

(獨媒報導)事件登上報紙頭版之前,第16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的得獎結果早已令文學圈中人嘩然。延遲一年才公布的結果,新詩組離奇消失,這是30年來的首次。

立即有人聯想起,一年前有三本詩集被公共圖書館下架,它們都是合乎提名是屆雙年獎資格的作品。兩日後傳媒引述消息,指原本獲評審推薦得獎的作品,正是該三本詩集。主辦方圖書館回應時,沒確認涉事詩集是哪本,僅稱要確保活動遵守香港法律,如個別組別的參賽作品未達有關標準,該組別的獎項便會從缺。

即使當局從未明言,原獲推薦得獎的詩獎如何「未達需遵守香港法律的標準」,並強調結果屬「整體考慮」;但在不少人眼中,事件顯然與「政治正確」脫不了關係。「因為文字如果犯法……可以犯嘅法好少」,今年五月出版了首本詩集的枯毫說。

去年出版詩集的韓祺疇認為,詩的重要文學價值之一,是能提供很多解讀空間。所以,「如果要斷定一首詩歌違法,會出現的疑問是:會唔會大部分人並沒有讀到違法的解釋呢?」

曾獲首屆新詩組推薦獎、也擔任過雙年獎評審的詩人吳美筠,則自言對香港詩壇「有無可救藥的樂觀」。她說現今的年青詩人有很多長處,寫詩之餘也寫小說、做編劇,甚至拍YouTube:「佢哋會有自己嘅方法,令詩可以被閱讀。」

記者請三人由回應事件,談到在政治(疑似)駕馭文學的時代,想像香港會出現怎樣的詩,或自己會否寫下去。若失去詩獎,好的文學作品如何獲得關注?韓祺疇說,這才是我們當下需要處理的重要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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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集作者:不是從缺,而是取消

「詩組不是從缺,而是取消。」枯毫(筆名)回應事件的帖文,劈頭就是這句。他說「從缺」是指競賽作品水平不足以表揚,所以懸空,但現在是整個新詩組的獎項被DQ:「咁係消失囉。」

由公共圖書館主辦的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每兩年舉辦一次,共設五個組別。只要作者持有香港身分證、作品在過去兩年間在香港初次結集出版,並獲第三方提名(一般是出版社),即合乎參賽資格。最新一屆雙年獎的提名報名截止日期是去年4月,按照慣例,得獎結果理應在同年公布,但遲遲未有消息。枯毫說自己當時也沒想太多,但記得約半年前瀏覽公共圖書館網站時,仍能看到評審名單,到得獎結果公布後,所有評審名字己經消失。

枯毫形容,有些詩人在網上分享事件時,是「有點歇斯底里地,想抒發一些情感」。這令他想起一件往事:2015年的香港書展的年度作家頭銜,當局原屬意找李碧華,但李以「堅拒接受特首梁振英治下任何表揚」為由,公開拒絕頭銜。他以為,文學界從此會有共識去拒絕接受政府任何嘉許,所以不太明白大家為何如此重視雙年獎,也不解為何仍有人對於官方獎項抱有幻想。

他認為,事件對創作的影響很直接:「表面上大家唔知(犯咩法),但實際上大家個人都知,就會事事都好棹忌。」或者會有人繼續寫,但創作是否仍然自由?他說留待大家思考:「你個地方點樣,就會養到乜嘢嘅文人。」

劃地為牢
為奴
獨自圍爐
請勿超越紅線多謝合作
萬聖節
宜慢性自責

——枯毫〈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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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集《史後生物》作者枯毫(梁文熙攝)

「連作者本人,也不會知道詩作是否被誤讀」

韓祺疇參加詩獎的次數,比枯毫多幾倍,七年間大約二十多次,拿過八次獎。他說對創作者而言,得獎除了是一個肯定,也可以知道評審是如何看待這兩年間的作品,所以當獎項突然消失,感覺就像有些重要的東西不見了,有種「空空的感覺」。

如何定義一個文學作品有否違法,是韓祺疇最大的疑問:「詩的重要文學價值之一,是它能提供很多解讀空間,如果要斷定一首詩歌違法,會出現的疑問是:會唔會大部分人並沒有讀到違法的解釋呢?」他說詩歌有多重解讀性,所以指一個作品違法時,其實有可能出於誤讀。但圖書館明言,因今屆新詩組獎項「從缺」,有關的評審意見不會公開;韓同意就連作者本人,也不會知道那些詩是否被誤讀。

在不清楚哪個作品犯法、如何犯法、犯了甚麼法的情況下,他猜想或有一些創作者會停止寫作,或改變寫作風格。對於有詩人表明下屆不參加,他覺得無可厚非。韓說參加文學獎,無非是出於獎項的可信度和權威性,但如果無法獲得獎金、肯定和作品評價,是否參賽自然讓人猶豫:「我想大家的心態是,如果有優秀的創作者表明不參賽,自己參加並獲獎,會覺得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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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集《誤認晨曦》作者韓祺疇(圖由受訪者提供)

前得獎者兼評審:好詩要耐讀 從聲音、節奏、感受和想像開始

吳美筠寫詩多年,也曾在大學教書。她是第一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推薦獎得主,也是上屆雙年獎新詩組的評審之一。對於事件,她說最大的感受就是原來在今時今日:「講感受可能都有對錯、有道德。」

記者請她解釋讀詩的方法,她說詩不是報告文學,詩人不關心事件,只關心意緒和情感,因此讀詩和讀散文不同,前者必須通過聲音、節奏、感受和想像開始,而不是由解讀開始。她以陳李才的〈其後〉為例:

天亮未亮時我提早告別
她,仍睡在微暗裡

有人從清晨開始打掃
鋪滿街道的不安

還有甚麼——除了落葉
一封封打開的樹的遺書
擱於柏油路上

——陳李才〈其後〉(節錄)

她指詩人最擅長的,是把說不出的感受用詩呈現。為何天未光,詩人已意識到有人打掃?為何看到樹葉會想到遺書?「你可以話好難明,但如果有共鳴,可以理解為指向事件,或指向人生,或指向自己。」

傳聞中獲評審推薦得獎的三本詩集,吳美筠都讀過。她指三位詩人用字都不算太深:「但正所謂隻隻字都識解,加埋一齊唔會第一次睇就識解,這正是詩最吸引和特別的地方。」在她眼中,陳李才的詩用字和句子結構不複雜,但能呼召香港人的共同回憶,同時不止於此;曾詠聰是教師,但《戒和同修》的詩一點也不說教,也能寫出香港人的情緒。周漢輝則擅寫人,有次吳美筠請他為文學雜誌寫一首關於馬桶的詩,他將洗廁所工人的敍述放進詩裡,後來有中學生告訴吳,整本雜誌最好看的就是那首詩:「他們看到馬桶卑微,但洗馬桶的人更卑微。」

在吳美筠眼中,耐讀很重要:「好詩有多於一種解讀和語言有實驗性,表面看似簡單,但越讀越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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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李才《漫長的霧 黝黑的光》、周漢輝《光隱於塵》、曾詠聰《戒和同修》(梁文熙攝)

雙年獎認受性破產 民間「圍爐獎」是否可行?

翻查過去的《評審意見輯要》紀錄,可發現自第13屆起,新詩組的評審準則刪去「具香港本土特色」字眼。吳美筠說,往屆評審都曾討論,當作品文藝水平相若,「本土性」的呈現會否加分:「因為個獎叫『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有『香港』兩隻字。」

但吳認為,今次事件似乎涉及是否「政治正確」的問題,而非詩觀的爭論,所以評審過程已不是討論焦點。當詩藝的探索和討論之上多了一層政治性的考慮,她相信日後的官方文學比賽,或者連評審也要經過審查:「咁佢(比賽)嘅認受性係會受到質疑。」她指本地文學獎不多,加上獎金相對豐厚,令雙年獎過去一直備受關注,但說到底,主辦方本來就只是圖書館的活動推廣組,而不是一個專業文學團體。經過今次事件,至少在她眼中,雙年獎的認受性已經破產。

冷靜下來後,韓祺疇亦覺得更重要和需要思考的,是如何令值得拿獎的作品受到關注。他指近年民間有自發推廣文學的趨勢,例如多了文學和文化類的Podcast節目,也有獨立書店邀請年輕詩人舉辦活動。這些都不需要使用官方資源,在個人層面可發起的小行動。

他亦提出,或者可以像本地獨立書店般,在民間舉辦一個「圍爐獎」去評選本地詩作。枯毫的想法和他類似:「世有良書而嘉許不特立,民間自力舉辦文學獎,一如獨立書展,難行,但總是活路。」枯毫認為,當初是因為有人提出杯葛官方舉辦的書展,才有獨立書店和出版社策劃民間書展,所以由民間舉辦文學獎絕無不可:「雖然(民間書展)種種原因下很多沙石,都叫做曇花一現咗,唔好覺得曇花一現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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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7月,本地出版社「山道文化」聯同10間獨立書店及出版社籌辦「香港人書展」,惟臨時被業主中止場地租約,最終改為網上舉辦。(資料圖片)

世界會因讀詩認識香港

吳美筠預想,很多年後或者會有人發現,這幾年間的官方文學獎,可能只會出現一些「明亮」的作品,卻無法反映今日的社會狀況。但她形容現今的年青詩人有很多長處,寫詩之餘也寫小說、做編劇,甚至拍YouTube:「佢哋會有自己嘅方法,令詩可以被閱讀。」她以男團MIRROR作比喻,指不涉政治的詩,也可以是好看的詩,反正寫詩搵唔到食,她相信仍有人願意用心磨研詩藝。

儘管文學在今日的香港仍是小眾,詩更是小眾中的小眾,吳美筠自言有著無可救藥的樂觀。她相信香港讀者非不懂讀詩,只是正規新詩研習教育滯後,而新詩創作超前,而大眾讀者恰好在中間;但香港人不可能只靠娛樂和消費就能抒鬱解躁,所以會越來越需要詩。

為何如此有信心?她想一想:「嗯⋯⋯可能因為我是基督徒。我相信上帝會愛香港的詩,會愛一些追求真理、真相的人。」她強調,事實上香港的詩是很出色啊,能面向世界而無愧色,像西西拿了紐曼華語文學獎、飲江的詩集也被翻譯成外文。新詩發展至今不過一百年,她相信未來會有更多更值得傳頌的詩出現,可能有更多詩關心社會,會有更成熟的詩法,但同時也會出現更多風花雪月以遂官方肯定的詩。

如果在今日的大環境下,詩要以更加抽象或陌生的語言呈現,大眾會否覺得更難以接近?「未必嘅。」她笑說:「像你這個從不讀詩的人,不也是因為這次事件買了幾本詩集來讀?」

「今日香港,明日長安。」吳美筠說安史之亂造就唐詩的鼎盛,而她相信:「我哋因唐詩而知道長安,世界將會讀香港的詩而知道香港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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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屆雙年獎新詩組評審、香港詩人吳美筠(圖由受訪者提供)

生於斯、長於斯、寫於斯,有何不可?

枯毫參加文學獎的次數,五隻手指數得晒。他自嘲作品不是「攞獎體」,所以不太熱衷參賽。對他而言,寫詩是為了紀錄心情,也是薪火相傳。過去五年間,他寫了200多首現代詩,今年五月出版的詩集《史後生物》收錄其中84首。他說「詩言志」一說不會過時,自2019年過後更多了提醒自己要寫詩:「每日都見到好多嘢,每日都好多嘢刺激你。」

韓祺疇的情況則有點不同。他在大學時期開始寫詩,至今寫了七年,連畢業作品也選擇了新詩創作。對他而言,當對世界有了新的觀察和理解,詩是一個很好的傳達途徑。但2019年太多事情發生,他有約半年停止了寫詩,後來才重拾筆桿:「但寫得慢咗,因為好多嘢諗。」

2020年9月,韓祺疇到花蓮的東華大學華文所讀創作。升學是在一年多前已計劃好的,但因為一年前發生的事,他掙扎了一輪,最後還是按計劃離開。這兩年身處台灣,他一直想寫香港,生活經驗卻跟不上這地發生的事情,於是成為一種焦慮:「因為我想寫這個地方,但我個人唔喺度,我無辦法書寫。」

許多人叫他走,但他說會回來,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繼續書寫香港。可以歸納為愛吧,他說出口時顯得有點尷尬,或許是因為這兩年間沒太多機會把愛宣之於口,也無法透過作品表達。

至於枯毫,則說到目前為止都沒打算離開香港,或停止創作:「好老土地講,我喺呢個地方生於斯,然後長於斯、寫於斯。我唔會改變呢個諗法,我成個人生觀喺呢度建立,喺度讀書、長大,喺度寫詩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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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祺疇的畢業作品是三十首有關交通的詩。當時他的想法是,當也斯用他的視角去寫那個年代的香港,我們又可以用怎樣的視角去看今日的城市?

記者:梁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