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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威未必能改變世界,但值得一試——專訪《青春末世物語》編導空音央

示威未必能改變世界,但值得一試——專訪《青春末世物語》編導空音央

(獨媒報導)在訪問過程及連續兩場的映後談中,空音央(Neo Sora)沒提起過他的父親坂本龍一。事實上,觀眾明顯是衝著他的首部電影《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而來。在片中,年青人面對權威時直接控訴和反抗,友誼卻因立場分歧而疏遠。無論是電影對白或情節,或許都讓不少香港人倍感共嗚。

空音央坦誠,《青春末世物語》的創作與自身經歷有很大關連。友情曾經是他生命中極重要的部分,可升上大學後,他開始關心政治,因而和部分朋友疏遠。他為此傷心,但還是無法對世界袖手旁觀。電影涉及的議題,包括AI監控、種族主義和歧視,都源自他對社會的觀察和反思。

拍電影外,空音央也是積極的社運參與者。他每天戴著象徵支持巴勒斯坦的頭巾庫菲亞(Keffiyeh)、在社交媒體轉發文宣,也會走上街頭抗議日本企業和政府對以色列的投資。「示威真的可以改變世界?」我向他提出電影主角阿高也問過的問題時,空音央認真道:「我很難確切地說示威是否有用,但我認為值得一試。部分原因是為了帶來改變,但更大的原因是,我不能袖手旁觀。」

電影片頭的旁述有一句:「重大改變即將出現。」空音央說這只是角色的想法,他個人對於未來的大環境,感覺一日比一日更悲觀:「但我對試圖改變這一切的年輕人感到樂觀,他們讓我感到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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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的成長、惡作劇和電影

空音央今年34歲,外表成熟,行為舉止卻有點孩子氣,例如會突然模仿電影中的角色,對著鏡頭舉起中指。「我出生於美國紐約。六歲到九歲時,我曾在日本就讀初小,四年級後回到美國升學。」空音央成長的大部分時間待在美國,但每年暑假和寒假都會回到日本,因此英語和日語都很流利。讀大學時,他主修哲學與電影,畢業後首個撰寫的長片劇本,正是《青春末世物語》。

《青春末世物語》以近未來的東京為背景,講述一群熱愛電子音樂、愛開玩笑又帶點反叛的高中生,裕太、阿高、小明、阿太和湯姆的青春故事。空音央說,他在成長過程中確實有一群從小學升讀高中、關係很好的朋友,「就像你在電影中看到的」——他們每天待在一起,放學後到空音央的家躺著吃零食、看電視、聽音樂,偶爾偷偷溜進戲院裡看電影。

「我們有時會弄一些惡作劇。」他邊說邊忍不住笑:「有次我們想拍一條短片,於是在學校閣樓搭了布景,裡面有床墊、杯麵、收音機、一些衣服和書籍等,看起來就像有人住在那裡。但短片完成後,我的朋友沒有清理布景,一切都保留原狀。」直到他們畢業數年後的某一天,空音央收到高中向全校發出的電郵:「校方說發現了一件大事,有人住在校舍裡!他們還通知了警方,事件正在調查中⋯⋯」

他笑得彎下了腰:「那就是我當時的生活。」

高中時期的空音央,對很多事情都感興趣。繪畫、玩樂器、攝影⋯⋯但為甚麼最後選擇了電影,又會由影迷變成電影製作人?空音央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有很多不同的愛好,但只是在各方面表現得還可以,不算很擅長。直到在大學裡選修電影課時,我意識到這也許是一種媒介可以把我所有愛好結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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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從小經常和朋友、家人看電影,空音央形容自己早已對於電影語言有一種「自然理解」。在《青春末世物語》,畫面構圖運用大量深焦和遠景,容易讓人聯想起台灣新浪潮的電影。空音央坦言,他最喜歡的導演正是楊德昌,甚至曾在片場拍攝時開玩笑大叫「Uncle Yang」下凡顯靈。(圖為《青春末世物語》劇照)

寫政治分歧、消逝的友情與悲傷

《青春末世物語》面世前,空音央還拍過一些短片和紀錄片,包括可視為《青春末世物語》前作的《一夜爆樽》(2022年)和紀錄了父親生前最後一次音樂會演出的《坂本龍一:Opus》(2024年)。不過,他形容《青春末世物語》才是自己第一部創作的電影。

「在我的青春期,朋友是我的一切。」電影中,主角阿高有一群要好的朋友,但自從校園加裝人臉識別監控及扣分系統後,他開始政治覺醒,並與裕太出現爭執和疏遠。而現實之中,空音央的經歷也非常相似——2011年,日本大地震導致福島第一核電廠事故發生,並引發反核示威,令空音央大開眼界。當時正在大學讀書的他開始與身邊人討論政治,卻也因為立場不同,令他與朋友分道揚鑣:「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很傷心的事情,因為就如我剛才所說,友情在我的成長時期非常重要。」

他在2016年開始撰寫《青春末世物語》的劇本,再花上六、七年修改,2024年起於日本上映。在初稿中,結局並非定格於高中畢業一刻,而是描述阿高在政治覺醒後加入軍隊埋伏,靜待地震來臨時革命起義。「但完成後我發現,我真正想講的是友誼,以及因政治分歧而友誼破裂所帶來的悲傷。我意識到這才是電影核心後,開始刪減劇本枝節,最終變成今日在銀幕上看到的故事。」

電影中的年輕人性格鮮明,呈現出不同的處世態度——裕太沉迷享樂卻會用行動反抗,阿高和富美不願噤聲、堅持向權威力爭,小明和阿太幽默貪玩,湯姆則溫柔體貼、處處為朋友著想⋯⋯空音央形容,構建角色時揉合了自己和身邊朋友的特性,但若要說誰與他最相似,大概是裕太和阿高:「有些日子,我感覺自己更像裕太,但有些日子我感覺更像阿高。我的內心總是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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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末世物語》劇照

取材關東地震歷史 反思僵化歸類與歧視

除了取材自身經歷,電影也揉合空音央對1923年關東大地震的研究和反思。當時地震造成重大傷亡,令民眾陷入恐慌之餘,亦引發日本人的排外情緒,觸發對韓裔日本人的大規模屠殺。事隔百年,空音央認為種種因歷史和殖民主義而生的問題,在日本仍然存在,於是他開始想像,當地震災難再臨時,歷史會否重現?

「權威愛將人分類放入框架,煩死了。」電影開場的旁述,大概正是阿高的心聲,同時也是空音央對世界的觀察和思考。在電影中,阿高的韓國人身份令他總是承受著異樣目光。在街上,他每每遇上警察都遭到盤問;在校園内,校長未有證據已斷定阿高是惡作劇的幕後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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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末世物語》劇照

空音央嘆:「基本上我所看到的所有歧視、種族主義或社會問題,都是源於僵化的分類(categories are rigid)。但人不能被固定地歸類,無論是國籍、種族或性別。當僵化的分類成為法律規限,有時候會變得非常暴力。」

儘管情節和背景是虛構,電影中角色對掌權者和執法者的批評和直斥,仍不難令人聯想到現實。可曾因此擔心影響上映?「嗯⋯⋯說實話,我只是試圖寫出角色們會說的話。如果電影因此被禁止上映,我認為這對電影來說是一種勝利。」但空音央補充說,《青春末世物語》目前還沒有被任何地方禁止上映:「我猜它根本不是威脅,也許因為這是關於日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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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青春末世物語》上映至今逾四個月,空音央說以首次導演兼算是獨立製作的小電影來說,已經算很長時間:「但我希望它(電影)的表現能夠更好。」(2025年2月,《青春末世物語》香港場放映後,空音央與觀眾合照。)

積極聲援巴勒斯坦 嘆日本政治冷感緣於教育

在空音央的社交媒體上,除了有關《青春末世物語》的帖文,其餘幾乎都是抗議以色列的「抵制、撤資、制裁」運動(BDS運動)文宣。顯然,空音央熱切關注以巴戰爭狀況,並積極在日本聲援巴勒斯坦人民。這令我想起電影中阿高和示威者聚餐的一幕。阿高問道:「示威真的可以改變世界?」示威者回答:「誰知道呢⋯⋯但如果經濟出現重大影響,當權者或者會妥協。」

面對同樣的問題,空音央大概想過很多遍,因此可以快速回答:「確實很難說(示威)是否有用⋯⋯美國大學生的校園示威將BDS運動傳得更廣,激發更多人在世界各地抗議,因此你可以說,以色列與哈瑪斯達成停火協議,可能是由此導致而成;但你也可以爭論,實際上他們已持續進行了15個月的種族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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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沒有示威出現,以軍可能仍會在加沙殺害人民。我很難確切地說示威是否有用,但我認為值得一試。」

可他也坦誠,儘管在日本享有示威權利,但要推動改變並不容易。他認為,日本政府過往透過教育等手段,讓人們不願表達政治觀點,甚至將「合乎道德」和「合法」的概念混淆。空音央舉例,他曾經到以色列駐日本大使館外抗議,要求以軍停止殺害兒童:「(示威行動)看起來在道德上非常正確,但對日本民眾來說,示威者在街上大吵大鬧可能是更嚴重的問題⋯⋯」他不住苦笑。

「很多人不了解正在發生的事,也認為這是與他們完全無關的問題⋯⋯但我正在努力,我們上街抗議、與人們互動,並鼓勵他們表達政治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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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音央總是戴著巴勒斯坦頭巾庫菲亞(Keffiyeh)現身人前。他身上的Keffiyeh由一家名為Hirbawi的巴勒斯公司製造,上面有漁網、橄欖葉和道路的圖案,代表了巴勒斯坦人的歷史、生計與人們之間的團結和聯繫:「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象徵性的行為。許多人會因為Keffiyeh而和我搭話,這對於連結各地的巴勒斯坦聲援者並推動合作非常有用。」

政治冷感不是年輕人的錯

那對於未來,空音央是否樂觀?「不,我知道人們會生存下去,但是我的樂觀心情每天都在下降。」他稍稍停頓:「因為⋯⋯那些制定政策並導致環境惡化、各種戰爭和暴力的人,似乎越來越能夠隨心所欲。」在他看來,目前世界各地都正走向法西斯主義,導致戰爭不斷出現,平民百姓只能受害。但他也補充:「但我對試圖改變這一切的年輕人感到樂觀,他們讓我感到樂觀。」

在訪問後的一場映後談中,有香港觀眾提到當今環境令青少年充滿無力感,甚至變得政治冷感。空音央回答說,他不認為「政治冷感」是年輕人的錯:「年輕人總是能夠更自由發聲並採取行動,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上有不同由學生帶領的社會運動出現⋯⋯但這令政府和掌權者對感到恐懼。在日本,他們透過教育令青少年不懂得思考和表達政見,也不懂得團結起來、走上街頭行使個人權利。這實際上是成年人的問題。(That is not the issue of a teenager. That's the issue of the adults. It's not the teenagers' fault. It's really the adults' fau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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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末世物語》劇照

那麼,如果我們像電影中的主角,因政治與朋友或至親出現分歧,該如何是好?「這要視乎情況⋯⋯」空音央不好意思但誠懇的說,他沒辦法提出具體建議:「有時候,我認為最好不要與他們交談,你不必勉強與他們保持關係,斷絕聯繫可能對你來說會更好。但是如果,你們的政治分歧不算大——也許實際上朝著同一個方向,只是在策略上有意見分歧,我想在隔一段時間後,也許可以打個電話給對方,重新建立關係。」

「我認為與不同政治觀點的人交流非常重要,這讓我們保持同理心。實際上,若你生活在一個小村莊或小圈子裡,我想不太可能單純因為政治分歧而與他人斷絕交往。有時候,即使你真的討厭某個人,保持聯繫也可能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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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梁皓兒
攝影:ha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