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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未為真?從《第七藝I-III》與希區考克《後窗》說起(摘錄)

眼看未為真?從《第七藝I-III》與希區考克《後窗》說起(摘錄)

「文藝家的眼光要超時代。」──《路》魯迅

第七藝,指第七藝術,源自義大利理論作家Ricciotto Canudo於一百年前,1923年在法國發表的〈第七藝術宣言〉(Manifeste du septième art;見巴黎第一大學2022;Ciné-Ressources 2022)。

一百年後,同樣有個作家在巴黎寫下「第七藝」三部曲。當時也無法想像,這個本來沒寄予太多期望,意外而成的電影叢書,居然會來到第四冊。

然而,有繼續的,自然也有不想繼續的。我特別不希望重複,反而想趁這個難得的機會,修正一下,改良一下。說「超時代」或者太過,至少不要太快落伍。其中一點,就是命名。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特別重視這個課題,曾經有過「語言乃世界的鏡像」,於是「不能說的,便該沉默」的說法。沒有對應的詞彙,自然無法說出什麼來。那第七藝呢?我的用詞反映心理所指,說的有文化主體性,也有港、台思想,更基本的是電影性。以上繼承我的狐狸型學者思維,有點太龐雜。不致命,但值得改善。

思考時,我往電影瞧瞧。或許正好,給新讀者來一次首三部曲的回顧。

最影響深遠的一個改動,竟反諷地出現在《2046》的結局!康城版的梁朝偉旁白是:「每個去2046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一些失落的記憶,因為在2046沒有任何事情會改變,沒有人知道這是否是真的,因為曾經去過那裡的人……都沒有回來,除了我,因為我需要改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15, p.234-5)

《2046》脫胎自香港「五十年不變」的政治承諾,衍生出以上的獨白。電影內的梁朝偉同是作家,筆下寫了一個前往不變未來的故事。「曾經去過那裡的人……都沒有回來,除了我,因為我需要改變」,說的就是作者所明志的,意指須要在一定創作階段之後,作出改變,是一個階段性總結。人當然有想變與不想改變的時候。我就算不翻天覆地,也需要一點見微知著,使我在寫書思維上有所進步的地方。就從書名開始。我需要一個更明確的書名。那麼我今次的問題核心,又在哪裡?

誠然,自魯迅開始,似乎知識分子的人生清單上都有了一個追求,感時憂國,救國救民。這有變嗎?《2046》內主角們追求不變,後來發現不變是不可能的,因為人本來就是會變的。變來變去,才是人性。於是從一個更宏大的角度,回應了五十年不變的政治困境。要是現狀安好,又有誰會主動邀請「不變」進場?救國救世的使命不變,似乎則從側面訴說,華人社會經歷了百年劇變之後,還有一些根深柢固的問題依然未變。

恰好,《第七藝I》便探討了一些有關時代的思考。說的是「縱時性」,縱橫的縱,時間的時,技術上意思就是「不存在過去和未來,時間像摺了起來,充斥未來的沉積物和過去為本的預言;倖存的盡在當下,同時發生,因此叫縱時性」。這個未來和過去重疊的巧思則來自王家衛《花樣年華》的原著作者,香港文學家劉以鬯。具有縱時性特質的電影,便超越了一般的娛樂電影,有著關於時代的思考,具有傳世的特質。作為例子,縱時性是特別彰顯在日新月異的地方拍的電影上。香港就是這樣子。

接著我又想到竹內好的《近代的超克》,也是《第七藝II》的論說基礎之一。他的核心關切之一,就是在上世紀中葉的日本,在大戰的歷史關鍵時期面對著中國和西方的思想影響,到底應該何去何從,找回自我主體性的問題。所謂「超克」,就是「overcome」,超越,克服。魯迅對中國人所作的思想工作,便是竹內好積極研究的對象之一,嘗試藉此去解決在現代化的歷程中,日本應該如何選擇前路的問題。

到了《第七藝III》,花了一定篇幅討論何為屬實。電影不同於紀錄片,可以是虛構的,但不代表不可以用來記錄時代。能否反映社會上發生的事,也是評鑑電影好壞的其中一個標準。在書中,我用上從《鋼鐵人》到周星馳電影來說明意念,並透過受周星馳影響的九把刀來說明港、台間的流行文化思想往來。周星馳在西遊電影中經典的「不變」台詞,二次創作了以上提及的王家衛之餘,也顯示出面對時代時的反應:不能力敵,只能透過魔幻的手法使真議題淪為偽議題。

「第七藝」叢書由第一到第三冊,從跨時代地追求傳世高度,探求在恆變世界中的自我位置,再到如實地回應時代之難,似乎都隱約有著魯迅思維。

可是魯迅也無非是一個作家,不會毫無弱點,更不是沒有侷限的。我特別想用這個方向,反思一下。

譬如說,他著名的鐵屋論,寫著要救出屋內昏睡入滅的人們,可是來到今天,不少人問道:姑且不談你想救的道德感召,是自身沒有受到安全威脅的情況下發生,更重要的是可有問屋內的人想不想被救?又例如說,人人吃人血饅頭,可是即使他把問題點出來了,吃的人矢口否認、吃得高興,甚至反駁魯迅思維落伍,西方化既時髦又舒適。那麼,執著點出問題來的意義何在?移民能醫百病。

超克不同於「藥」和「路」,它帶有藥的問題意識之餘,也顯示把不存在的路走出來的頑強意志。時代不同了,藥和路皆需調整,不過病和路障依然存在,仍有些什麼明顯要去超克的。

關於這一點,我自有我的確信。

談談今次重點寫的電影導演。

李安在華語和國際影壇的地位,複寫一遍都使我有點臉紅耳赤,彷彿又來一次「華人之光」之類的自我感覺良好式文章。更不想再來一本抬舉或報告式電影文章,論吮啜電影金句,坊間太多人做得比我好。我相信我們應該比此更好。以他家喻戶曉的程度,我先正確地假設讀者都對他有基本了解,直入主題分析去。

說到他的電影,我感到幅員太廣,居然說不出什麼所以來。他拍的是人性之光?是愛?是普世價值?是「中國性」還是「台灣性」?但一想到他的電影成就,似乎可以反過來,精準看到一些社會上的現存問題。好像時至今日,我們依然會用華人在國際,也就是歐美主流秩序中,得到的「品牌」,來認可我們自身。沒得過奧斯卡的,自然不是國際叫好的出色導演,不是嗎?〔另一邊,經典如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都未拿過奧斯卡最佳導演。〕

華人要得到成就,也必須往西方跑,問學、工作、最好只說英語、找個白人結婚、生兒育女、購大屋退休,偶爾回來當一個符合本地價值中的高等華人。「華人之光」,十居其九就是一個典型框架,套入各行各業的典型成功樣板,是光鮮的,也是面目模糊的。

不過這真是華人獨有的現象嗎?是,又不是。一方面華人確有偉大而長久的華夏文化背景,外人即使不懂或不喜現代華語世界種種,卻從來不抗拒包含文化符號和原慾歷史背景的異國情懷,從早年英殖香港可供外人隨意拋棄的本地人情婦「protected women」到近代電影《情人》(L'amant)亦然;另一方面,就以電影工業全球行銷的格局為例,受好萊塢電影壓抑的,不只華語出品,還有非洲的、南美的,甚至非英語的法國、德國和其他歐洲國家,更不用說坐擁偉大文學傳統的蘇俄世界。李安早期電影「父親三部曲」,基本上每一部都是民族和性抑壓史的側影。《推手》尚且是嚴肅的家庭倫理劇,到後來兩部,越幽默、容易入口,越叫人心寒。

比起重點研究「性」的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我更受維根斯坦影響。基於唯物主義造成的社會達爾文式擇木而棲傾向,和本國社會、文化、生活舒適水平等等方面的積弱,因而產生的過度自豪或自卑,即使撇開性別殖民不談,華夏本位文化的意義或許早在大舉「用腳投票」,前往英語系國家的連綿大規模移民中,變得不重要。

從來只有移民成為他國人,沒有移民作為本國民的一回事。那麼華語文化,是否無從說起?

台灣呢?在《第七藝II》中,曾經特別探究過台灣人的心態。前殖民地往往跟前宗主國有又愛又恨的心理,而且有時愛遠大於恨,香港的投射對象無疑是英國,移民最多的目的地也是英國。台灣人的移民首選卻不是日本,而是美國。根據該冊推薦人陳光興在《去帝國》的說法,導致中國大陸和台灣人有根本意識差異的地方,是為他們對一個「外國」的感覺差天並地,那個「外國」才是日本。

台灣尋求主體性的旅程中,其中一大障礙,就是如何去除「帝國之眼」。

以上思考,某程度上都未能超時代,註定被一些人視為無新意的老掉牙問題。可是到底是問題老掉牙,還是人的習性老掉牙?一方面這使問題不值一提──大家在逃避1984式政治的時候可想到,說同一語言、篤信同一套價值、相信同一政權的全球一體化世界大同,一樣在步入奧威爾說的未來世界?──一方面更顯重提問題,超克問題的重要性。亦因此,本書中會嘗試用這個角度思辨李安「①西方夢誘因→②失格反應→③尋求救贖」的歷程。因有動機,亦即問題意識,才有後來發生的連串的事,久而久之,回饋出思想方向。

* * *

攝影記者傑夫意外摔斷了腿,不得已窩在小鎮裡的公寓休養……只能透過窗戶悄悄窺看左右鄰居的生活……他不但用眼睛看,還不時拿起相機長鏡頭侵門踏戶;沒想到看著看著,就被他發現了一樁謀殺案。本片被譽為驚悚大師希區考克的經典作,場景全數搭建於片場室內棚,多數鏡頭更透過主角的公寓窗戶拍攝,設定三種視角──主角從室內向窗外看的場景、主角眼中看到的一切,以及主角的反應,交織出多層次的角色情境……儘管全片圍繞著主角與他的視界,卻彷彿有層層謎團潛藏,而觀眾更如同目擊證人,尾隨他的情緒與思緒一路抽絲剝繭探詢。(台北電影節 2022)

希區考克的經典《後窗》(Rear Window),帶領觀眾在電影院內進行集體偷窺的活動。當然,人們大可以說,有關現代串流,觀眾數據一樣顯示出甚至超越了以往在電影院內的集體行為,其他旁觀者從看得到實景變成只看得到數字。不過我想大家注意的是另一點。《後窗》在公開影院放映,觀眾變成了目擊證人,一起經歷了電影內所發生的事。觀影固然不同於偷窺,觀眾用不著有任何道德負擔。同時,透過大銀幕,大家可以安然地一同進行這種活動,不用負責,卻都有仲裁的材料。類似的手法近年亦見於《紙牌屋》(House of Cards)和《正義迴廊》等等中外作品。

《後窗》跟李安有何關係?家事多發生在門後,李安電影卻將其置前,集體偷窺,集體審判。
於是我們可以將華人家庭一般不會宣之於口的事,朗聲地來一次聲畫同步的審視。從早期的《推手》、《囍宴》、《飲食男女》到後來的《綠巨人浩克》(Hulk)父子心理對質的劇場、《雙子殺手》(Gemini Man)進一步的當場槍擊弒父,都在進行這一種活動──現實內若非有違道德,便是直接犯罪的行動。仔細思考,就連《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也是如此一種,深山發生的事,本來只有當事人才清楚,觀眾卻彷彿一同走過他們的細緻生活片段,當中飽含的喜怒和壓抑,平時我們不會跟陌生人分享的細節。畢竟外面全世界都太喧鬧。

這一點上,李安在早期的時候太富華人壓抑的本能,到了《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才真正明示出來,大海中的少年,在逃生船上發生的事,從來只有自己知道。他說出來的版本多引人入勝,多帶奇幻和人性樂觀的正能量,都不敵「細思極恐」下那個沒說出來的真實故事。李安玩弄了愛偷窺、習慣偷窺而且太過相信自己雙眼的觀眾。不只是觀眾,我們頓時淪為魯迅說的看客。當你以為在驚歎拍攝特技,有如置身現場的時候,眼前的東西越真實,反而使你跟真相越遙遠,直到你在思考後,回到故事核心裡去。這使人想起後殖民理論家Spivak所說的:「作品所不能說的話更形重要。」

銀幕屢是煙幕。沒拍出來,有時才是想拍出來的。常說眼見未為真,也可以說:眼未見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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