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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筆記 反思眾生共業 ——評介齊澤克《瘋狂世界》(Mad World)

狂人筆記 反思眾生共業 ——評介齊澤克《瘋狂世界》(Mad World)

自2009年起,齊澤克(Slavoj Žižek)就被論敵稱為「最危險」哲學家。(New Republican 2009)齊澤克被認為危險,在於他頻頻準確地指出歐美主流民主制度的弱點及侷限。齊澤克危險不只因為他的論點與角度,更由於他呈現自己論述的方法及形式,令其見解廣為人知大眾易明。我曾指出,齊澤克善於技巧地利用普及文化作脈絡闡釋詳解他複雜、反常的審視。

情緒不可激動 來化解一切壓力似失蹤(許廷鏗)

《瘋狂世界》就有一個題為「荷里活」的部份。雖然此文完稿時,齊澤克仍未發表關於《小丑2:雙瘋》的評論見解;他在此書有曲筆稱讚《小丑》。他先指出《游牧人生》(《Normadland》)建構的無家勞動者群均樂天知命、互相扶持;易言之,這一幫人對於主流社會霸權機器何以、如何剝削、壓榨他們全無感覺毫不批判。手法猶如歐洲17世紀面對經濟危機時將爭取勞工福利的工人約化為瘋癲病人如出一轍,是一體兩面的無異無別。(參見福柯《瘋癲與文明》)相對而言,《小丑》就能準確地為資本主義完全排斥(不只是邊緣化)的弱勢發聲(頁74、75)—當然,以東亞場景來論,《富都青年》更精準更有力表達人被統治機關非人化的現實可能。

齊澤克亦同樣非常用力批判另一齣荷里活賣座電影《奇異女俠玩救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他認為,縱使電影展示人生多重可能(即所謂多重宇宙),電影結局還不是強調:最好的仍是當下一刻;也就是說:眾生已經活在最美時代,煩請不要投訴不要企圖改變,安分守己做順民最完美。(頁121、122)電影目的只有一個:就係合理化現有社會體系。

一路瘋狂直到歲月將我掩埋(周治平)

齊澤克認為是全球(剝削式)資本主義在操縱這種麻醉基層的夢想工程。(頁17、18。他詰問:「怪不得《游牧人生》在奧斯卡獲獎。」,頁75)操刀麻醉的人拿奬;受麻醉的人當然也會。在俄羅斯,基層的獎項是政府不反對的愛國熱情。(頁25)齊澤克直指這是「暗爽」(Jouissance),他太簡化過程了。(作者嘗試用一黃腔笑話來解釋,但該是弄巧反拙。)愛國情操此處先淪為「幻想」(Fantasy),是用來掩蓋全球化(剝削式)資本主義的現象,迷惑基層人民;當大眾因熱情昏了頭做出法律、道德不容的事情,卻又並不太受懲罰甚至得讚賞時(例如,在莫斯科紅場毆打穿上《不可能的任務 4》(Mission Impossible 4) T恤的俄羅斯人),暗爽才出現。即使群眾的愛國感情以最粗暴最傷害國家利益的方法表達表演,政府都不敢當頭棒喝;不是怕損失群眾無條件支持,而是害怕群眾轉向尋找製造自身真實生活困境的真兇,即全球(剝削式)資本主義。怪不得齊澤克在書末評論「泛亞洲主義」(Pan-Asianism)作為對抗歐美帝國主義策略時,(頁210)警告建基於二分(自家文化 vs. 他者文明)的意識形態容易淪為以往日本軍國主義的翻版,大家務必小心。

我總是覺得齊澤克在此書「烏克蘭」部分中討論的重心並非烏克蘭,而是俄羅斯。他關於俄羅斯反對俄烏戰爭示威的分析相當精彩:一女子高舉寫了「兩字」的小紙被捕,另一女子高舉白紙也被捕—原因是警察認為「兩字」、空白就是「反戰」二字。齊澤克說「兩字」及空白背後的反戰含意就是心理分析中的小物a(Objet a),也就是慾望的源頭。(頁56-57)他又一次沒耐心闡述整個論述的生成過程—「兩字」及空白並非自有永有就是小物a,反戰也並非必然是「兩字」及空白的所指(Signified);反而是因「兩字」及空白被禁言遭閹割後跌入真實界(the Real),才與「反戰」連結互為所指、能指(Signifier),並同時成為欠缺 / 小物a。

其實,資本主義是否就必定剝削式的呢?沒有了他者的世界是否就美好?齊澤克分享了一個故事:前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在東歐共產陣營瓦解後到德國探訪前西德總理勃蘭特(Willy Brandt,或譯布蘭登),但後者拒絕會面—勃蘭特所持的原因是:只要有共產陣營,西歐資本主義為了顯示比較優勝,便會改善工人待遇;但戈爾巴喬夫埋葬了共產陣營,資本主義也拒絕改變了。(頁170)資本主義並沒本質,而由於沒有他者作警惕,大家都只會自利安逸。

天才與白痴 你黐定我黐?(許冠傑 )

齊澤克在此書「其他事項」部份顯示相當關注中國大陸的政經發展。他已經不只一次稱讚共產黨政府嚴控新冠疫情的措施相當有效。(頁147、148)他亦認為大陸的管治造就了今天的經濟大成功。從歷史的角度,他指文化大革命鼓勵群眾捨棄、撕破傳統的羈絆,令市場經濟發展限制無窮減少;(頁155)而政治上,共產黨反對多黨制,避免了因極可能出現的政治不穩而導致的經濟負發展。(頁153、158;這也是作者質疑民主的證據。)他因此指中國大陸建造了當下「最有效的社會主義形式」(「the most efficient form of Socialism today」),(頁152)充份向宇宙顯示了經濟自由化帶來的激進改變與永續一黨專政可以共存的現實。(頁169)

有稱讚自然有批評。齊澤克認為當日著名網球員彭帥指中國前副總理張高麗性侵實是權力鬥爭的轉化。(頁171)但證據呢?即使不是學術文章,這類分析亦需實證推敲支持,不可是道聽塗說的猜度,否則作者觀點及聲譽必被侵蝕。齊澤克又指因為中國共產黨號稱代表全部中國人,大陸社會「肯定」(「certain」)不能民主控制共產黨。(頁211)齊澤克似乎忽略了2020年廣州斬伐老榕樹事件—由於廣州市民對政策強烈反彈,2021年底,廣州市副書記、副市長因此同日下台。中國大陸即使沒有齊澤克熟悉的人民控制政府的形式及渠道(例如,投票罷免地方領導),但人民監督政府的慾望及方法一定存在。

我好想好想飛 逃離這個瘋狂世界(陳信宏)

缺乏可行的解決困局方法是齊澤克常被詬病的地方。例如,要解決俄烏戰爭,他建議「閹割」俄羅斯,意即全世界杯葛俄羅斯—根本沒可能。(頁37)他又建議俄烏的基層官員直接接觸商討和解的辦法,但須背著普京進行—更加沒可能(又或者,提出了就不會發生)。(頁24)

齊澤克另一常受批評的地方是理論發展不細緻。在此書,齊澤克在導讀中叫大家一齊想一下討論一下解決當前世界困局的辦法—那是否意味他已想不出點子辦法了?他可能覺得自己沒時間再深思熟慮了,因為歷史已處於斷崖。(頁7,「在全球化資本主義的共謀下,我們根本無希望。」頁15)當下世界戰火正蔓延,每日死人無數;但這不比過往每一段歷史更殘酷更無賴;況且,因時空科技等的急速發展轉變,新問題只會不停出現,根本沒可能有一勞永逸平靜四海烽煙的答案。人類自有歷史以來就係秒秒都在斷崖邊爭扎。他在書中另一建議更過分,不要想太多,即使錯也先行動(頁141)—這見解完全反智反理論;理論的重要就係不用凡事先試才知成敗;「難道要試過跳樓,才知跳樓會死人嗎?」
齊澤克這種做法也可能是怕惹麻煩。假設他對「泛亞洲主義」的分析全面準確,爲甚麼他又不提出一個正本清源的簡單視點及到位做法,叫歐美文化不再以自己為宇宙唯一標準,問題根源不就解決了嗎?(齊澤克相當清楚歐美中心價值霸權的威力。他在書中便質疑歐美古典音樂為什麼仍全球流行。頁90)齊澤克不這樣做,因為他清楚了解,只要提出建議,便會惹來海量的攻擊批評。情況猶如電影名星愛瑪屈臣(Emma Watson)提出人類應團結反而被轟為反猶太完全相同。(頁179-182)

可能這書只是𢑥編了齊澤克在大眾媒體曾發表的文章,他並沒有加強文章之間的連繫;即使加了一個導讀及總結亦不能為讀者建構一個清晰的詮讀視角。然而,全書覆蓋的議題十分廣泛(例如,電影《塔爾》(《Tár》)的分析、智利總統選舉的兩極化選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將烏克蘭人等同以色列人而非巴勒斯坦人等事件)。而且齊澤克總是可以破格思考分析,我們未必認同他的想法分析,但總可被他的寫作刺激更多反思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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