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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然的《曖昧》中見火山爆發般的情緒

淡淡然的《曖昧》中見火山爆發般的情緒

鄭國偉編劇、方俊杰執導的香港話劇團作品《曖昧》,在首演後於香港與上海都奪得最佳劇本獎,而且更於香港的戲院放映了多場《曖昧》的現場錄影,據說票房不俗。坦白說,從首演到戲院放映到今次重演票房開售初期,我都沒有任何衝動想看《曖昧》,理由是從宣傳品來看,總感到此劇純粹是一齣涉及男女關係的感(愛)情戲,自己一直沒拍拖,便怕沒共鳴而有點抗拒看,更關鍵是我向來是個單純率直的人,很討厭别人待人處事上顯得曖昧,於是「曖昧」這題材就更跟自己格格不入。突發的事情發生!香港話劇團在百老匯電影中心辦了電影《下一站,天國》的放映會及映後談,《下》的舞台版導演方俊杰說他執導《曖昧》時有用到是枝裕和的創作手法,我向來是十分喜歡是枝裕和這日本電影導演,於是一拍即合地突然想看《曖昧》。

衝破了自己的框框入場看《曖昧》時,反而感到鄭國偉的創作想法跟自己的個性、經歷原來相當吻合,愈看愈有意想不到的共鳴。劇中花了最多篇幅演繹和最令我感到驚喜的戲份,自然是陳志勇(劉守正飾)與王霞(趙伊禕飾)這兩個家長在住處附近小公園傾談的戲份,二人愈傾談就愈見滿臉春風,很多很多的喜悅和愛都從心底不斷湧到臉上,所謂「愛」是指二人的相處就像一對相戀不久的小情侶,所說所做的東西都是單純率直得不顧彼此家中各有丈夫/妻子,男方會躺開心扉、愈鑽愈深地向王霞剖白自己從生意失敗到被迫「湊仔」(及處理家中大小事務)到長子意外離世的心路歷程,而女方則不只向陳志勇透露家鄉姊妹所遇上的婚姻問題(是私事),更令觀眾震驚是她既借自己的手機給志勇(志勇的手機維修中),又叫志勇頻致電到她的家兼不怕丈夫接聽志勇的電話,使劉守正演繹志勇時也真切地流露出錯愕、不好意思及怕惹上麻煩的神情,可是劉守正同時又演活被王霞迷著時的那份死心塌地,不自覺就聽從了王霞的所有吩咐。之後王霞為志勇煮午餐兼餵他吃橙,劉守正與趙伊禕都把角色正經歷的幸福感真摯地活現在角色臉上,教觀眾感到單一、寫實的佈景設計雖像是枝裕和的電影般(常以簡約、恬靜的分鏡)淡淡然地捕捉著角色的處境,但淡淡然中其實包含著洶湧澎湃的角色思緒及不得不爆發出來的角色真心話,好比《怪物》、《比海還深》等是枝裕和作品中的角色也見像火山爆發般的內心狀態。

劇名所指的「曖昧」,顯然是指陳志勇有妻子而王霞有丈夫,就算二人對對方有好感/相戀也不能說「我愛(喜歡)你」或直接吻下去,但除此以外,二人的相處都單純率直得自由自在(所以令我很共鳴),這便強烈對比著陳志勇與王霞跟家中妻子/丈夫相處時那種一直曖昧、受束縛、不夾及難捱的處境,如王霞的丈夫梁廣仁(周偉強飾)原來比她的年紀大得多,加上梁廣仁於小公園遇上陳志勇時直言他跟王霞之所以結婚、生女,是為了滿足廣仁媽媽的心願,於是就算編劇沒對王霞與梁廣仁的日常相處作詳細描述,觀眾都能從「王霞幫梁廣仁買氣味淡的私煙兼要他走到小公園才可吸(怕影響女兒健康)」的處境和「所有老公鍾意嘅嘢,老婆都唔鍾意!」這心底話,真切深刻感受到梁廣仁在家中是總被妻子操控著但要無休止地啞忍,以及一直深感無奈卻不能隨意在家中抒發情緒,不過根據王霞對陳志勇所言,梁廣仁是有對王霞的家鄉姊妹(似指友人而非親姊妹)提出借錢之類表達過不滿,只是妻子似乎也懂得忍讓,然而愈多的忍讓不代表夫妻情愈深,相反可能意味心病、沒解決之事愈積愈多。值得一提是梁廣仁竟屢次誤會致電找「霞霞」(王霞的暱稱) 的男人是王霞的哥哥,這編得曖昧的劇情一針見血地顯露了兩件事,一是為媽媽不想失去婚姻的梁廣仁沒有想過(不敢去想)妻子會有婚外情,二是就算王霞的哥哥人在內地,也沒理由未曾在婚禮或其他場合跟梁廣仁交談過吧?王霞說了謊,加上王家與梁家的家庭成員似產生了很大的隔膜,讓觀眾既感到耐人尋味,又感到夫妻之間存有隱瞞及一些總沒去解決/正視的事,是多麼悲哀。

從陳志勇先後向王霞、李愛玲(志勇的妻子,黃慧慈飾) 作解放壓抑之心的情真剖白中,可以感受到劉守正憶述的身不由己狀態是替角色刺入了一層層痛苦和一條條疤痕,志勇接受不到自己比不上擁有高薪厚職的妻子偏要硬著頭皮地應付妻子留下的「家庭主夫」責任、志勇已厭倦照料孩子偏仍要夾硬花時間去接兒子放學加等兒子玩倦加深夜替兒子做勞作功課而不能做自己真正喜歡做的藝術工作、志勇的內心受長子意外離世帶來的內疚不斷折磨偏他與妻子硬要當意外沒發生過而不敢正視⋯⋯一次次的偏要夾硬,只會令夫妻雙方的內心有愈積愈多的壓抑及見夫妻之情一天一天的被壓抑抹掉,然後便像《曖昧》劇末陳志勇與李愛玲的激烈爭吵戲般,把夫妻雙方早已谷爆的內心壓抑如火山爆發般爆發出來以摧毀跟對方的關係。黃慧慈精準地以黑面、咬牙切齒和繃緊神情把妻子所說的「你可唔可以氹吓我、錫吓我?!」說成似審/執問丈夫兼怪責丈夫的句子(怪責中包含痛苦),加上劉守正也精準地以既激動又不失理智(這份理智是在困局中苦了太久後所得出的領悟)的情緒替陳志勇說出「我同你最錯就係大家死咬住(對方)唔放⋯⋯」這反罵妻子的說話,就易使觀眾強烈感受到陳志勇與李愛玲的說話都見自私之心把夫妻的愛摧毀,自私會令一段夫妻關係產生太多曖昧、虛偽得不快樂的生活狀態,不像陳志勇與王霞肯互相坦白地分享個人的經歷、心事、煩惱及彼此擅長的東西般,能得到真正的快樂(王霞要陳志勇致電到家中而不多解釋她的哥哥之事,是唯一的自私事,但自私中能看到一個男人百份百信任一個女人的可貴)。

我一直沒拍拖,怕夾硬找個對象會反被不夠愛自己的對象束縛著自己各方面的生活,令享受活得自由自在的自己感到很難捱,有趣是我這種寧願單身的心態竟然跟《曖昧》中梁廣仁的一段剖白有了共鳴的接通,梁廣仁這反面教材感慨地直言「假如當初唔係夾硬結婚生女,而家可能開心得多」(大致意思),而我深信在陳志勇心中,也會想到「早知當初唔好夾硬做個日日夜夜要照顧兒子、打理家務嘅全職爸爸啦,放棄本來喜愛嘅事業真係好可惜⋯⋯」,換言之編劇創作《曖昧》不只志在寫出婚姻出問題的源頭那麼簡單,而是以小見大地用婚姻的困局反映人生並促使觀眾就人生問自己:自己過著的生活是自己真正喜歡嗎?若目前活得身不由己,有想過(怎樣)去改變嗎?

編導於整齣《曖昧》中加插了不少反映角色心態的細節及象徵效果,使四個主要角色的相處/傾訴/怪責戲不會流於不斷用言語講而欠缺了視覺上的畫面(包括刺激觀眾的腦海想到一些畫面),如台上那個屋邨小公園佈景便像是枝裕和作品《比海還海》中那個小公園場景一樣,是個讓主角解放壓抑內心狀態的場所,《曖昧》與《比海》的主角皆在小公園中向肯聆聽心事的人傾訴心事,而《曖昧》多了的夜晚跑步及吸煙場面,也是解放內心壓抑的方法,巧合是邵偉敏設計的氹氹轉跟《比海》中的遊樂設施同樣柀圍封著,兩者都可以象徵生活的連番挫折怎樣令一個本來有理想的人被困局與絕望折磨,有趣是當王霞透過真心相處、用心聆聽把陳志勇的一把把心鎖打開後,氹氹轉便沒圍封令王霞與陳志勇能像個小孩般暢快地玩,解封顯然象徵困局與絕望被希望、生活新動力取代。劇首陳志勇說紅色有幾十種而王霞則初次聽到紅色的各種名稱,象徵的其實是志勇本來過著多姿多采、有專業技藝的生活(志勇還懂專業攝影、剪髮),可是被迫做「家庭主夫」令他感到自己的視野與技藝變得無用武之地,觀眾看這段戲時易在腦海想起不同種類的紅色或顏色筆,從而在離開劇場後仍對這段戲念念不忘。

一隻小麻雀從樹上掉下來而王霞目睹陳志勇拾起麻雀便顯得一臉好奇,燈光突然一暗,志勇的妻子李愛玲在燈再亮時取代了忽然消失的王霞,一臉不悅的妻子顯然不滿陳志勇要拿麻雀到家中飼養⋯⋯由燈光突變帶動的女角突變處理其實很似電影剪接的效果,可見導演方俊杰有心把電影的魔(技)法放到舞台上,就像他執導由是枝裕和電影《下一站,天國》改編的同名舞台劇一樣,是個以現場演出來演繹電影分鏡、鏡頭處理的實驗。劇末陳志勇說自己已放走本來飼養的麻雀,並對王霞說「應該俾自由佢,愛佢就應該放佢走」,那個「佢」字除了指麻雀外,更是指想活得自由自在、不受「家庭主夫」生活束縛的陳志勇,偏偏在現今香港社會中,實在有太多人不像陳志勇般能領悟「我同你最錯就係大家死咬住(對方)唔放」,無論在家庭、學校、公司還是在政治現實中,沒權力的人被有權力的人操控著各種生活自由,例子是多不勝數,被操控者不能自由自在地發揮所長兼活得快樂,損失的只會是負能量愈來愈多的整個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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