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甫踏入家門,穿起西裝、拿着公事包的他,獲得太太和女兒的迎接與支持;但回到社會,他卻被質疑、被唾罵、被形容為「魔鬼辯護人」,全因身為律師的他,在法庭上為一個隨機殺人犯辯護。當全世界都認為他將「正義」扭曲,他反問:到底甚麼是正義?
改編自黃致豪律師為「台北捷運隨機殺人案」兇手鄭捷辯護的舞台劇《辯護人》,從辯護律師的角度出發,試著解說為甚麼一個犯下彌天大錯的殺人犯,他的權益都值得保障。在劇作中,律師揭示媒體及輿論如何蓋過法律精神,質疑做法把人推往更加不公義的胡同。
在紛亂的時代下,中英劇團藝術總監張可堅和編劇郭永康有個共同的心願──希望大家不要一味批判,而是思考那些犯人欄內的、與我們一同生活的人,為何要犯法。
拉遠距離——從台灣隨機殺人案看法治和公義
《辯護人》導演張可堅是現任中英劇團藝術總監,從事戲劇工作逾四十年。在眾多戲劇題材之中,他尤其喜歡法庭戲,曾改編過《十二怒漢》、《紐倫堡大審判》等劇目,但未有原創作品。
2018年,他在新聞讀到黃致豪律師的故事。黃因為幫隨機殺人犯打官司,曾在路上被罵、甚至吐口水,深深打動了張可堅:「一個咁嘅人犧牲自己,尋求公義。對於我哋嚟講,『堅持』係我哋經常要面對嘅問題。」他之後找過兩位編劇寫劇本,都因為各種原因告吹。直至前年,張看了郭永康的劇作《原則》重演,很欣賞他透過校園故事,以小見大折射出現今社會的溝通盲點,便傳訊息給這位素未謀面的年輕編劇,邀請合作。
最後,郭永康交出《辯護人》劇本,以黃致豪為原型的殺人案辯護律師是主角,但十六場戲中無一幕發生在法庭,反倒從他上電視節目、與殺人犯家屬的對話中,指出法官如何刻意忽略被告精神病的需要、警方沒有提供警誡詞就錄口供等不公義的情況。
近年來,香港司法制度也備受質疑,有人更稱「法治已死」,而港府則一直重申司法獨立。「但我覺得,呢套劇唔應該改編做香港。呢兩年講香港嘅嘢講得太多,不如睇吓台灣,有個空間,去睇吓法治本質係咩。」郭認為,好的藝術應該讓人思考,如果與現實太接近,容易令作品淪為情緒宣洩,無助觀眾成長。
記者問及有市民認為「法治已死」的看法,張可堅認為掌握法治的原貌才重要:「法庭原本訂立嘅精神,係咩就係咩。最重要我哋點樣保持初心。」
在綵排期間,其中一幕是受害人家屬與律師對話,雙方表現激動,張坐在導演席上觀看時,再次忍不住眼泛淚光,要用紙巾輕抹。
「懇請你們,去法院看看罪犯的人生」
近年來,受反修例運動及防疫影響,檢控人數有上升趨勢。愈來愈多人被關在犯人欄內,接受審判。張可堅留意到社會反應很兩極,要麼覺得不應判罪,要麼動輒支持執法,但他反問在作出個人判決前,有沒有聆聽犯人的心聲,了解他們犯案的原因;抑或只是立場行先,罔顧細節?郭永康認為評論社會情況時,一味要求罪犯坐幾年監沒有意思:「你有冇理解人點解犯罪?」
回到《辯護人》劇本的創作源由,郭永康指黃致豪律師在某程度上改變了他:「我對黃律師最大感覺係,佢看待鄭捷時唔帶任何批判,只係想理解佢。鄭捷曾經講過,如果早啲認識黃律師,或者就唔會咁做(犯案)。如果我哋依家就開始關心弱勢,或者個社會可以變得好啲。」
在劇中,律師反覆倡議「修復式司法」(又名「修復式正義」),透過施害者、受害人、受害人家屬三方的對話,了解施害的原因,從而縫補傷害。郭永康認為香港可以嘗試推行:「我哋只係關心刑罰係咩,好容易走完程序,做咗刑罰,就完咗件事,而修復式司法可以幫呢啲咁冷冰冰嘅條文,加一個溫度。」
張可堅也贊成香港引入修復式司法。他舉出前港大教授張祺忠殺妻案作例子:「我諗起佢哋個女會點呢?如果對話,就係老竇同個女對話,點解要殺咗阿媽呢?」或者當局要考慮金錢及人力資源等因素,張可堅認為但這些成本都是值得的:「咪俾囉,我估好多人願意俾。」
有人說作品出台後,作者便已死,觀眾自有各種解讀,沒有標準答案。張可堅不完全認同:「我哋好open,但喺open底下有前設,有感覺。觀眾有權收唔到,有權唔同意。但係我哋心底裏面,我相信劇本係有作者或導演諗法。」
《辯護人》最後一句對白,是律師在TED Talk講座現場分享感受。但這句話聽上來,更像是兩人在向劇場觀眾表明心意:「我懇請在座每一位……有機會嘅話,去一去法院,去睇一睇每一個罪犯嘅人生,到底有點樣嘅面貌。 」
「堅持」的課題——繼續創作廣東話戲劇
說起黃律師的努力,張可堅長嘆了一氣:「佢承受幾多壓力呢?但佢唔係做一次,繼續做,一個咁嘅人犧牲自己,尋求答案。對於我哋嚟講,『堅持』係我哋經常要面對嘅問題。」
張可堅和郭永康有甚麼要堅持?二人認為是廣東話戲劇。
在語言政策及時代背景下,郭永康認為廣東話戲劇很可能會被淘汰,自己可能失業「揸兜」,但他現在仍想堅持做下去。對他來說,廣東話是母語,如果有人要求他以英文或普通話寫劇本,他很大機會拒絕:「寫劇本要理解人物,要先理解佢嘅語言。當你唔了解佢嘅語言,其實寫唔出韻味,所以我用唔到普通話同英語寫劇本。唔係我唔想,而係我唔得。」
他下一個劇本,是一個香港南音歌手的故事。打從一開始,主角已經知道這項藝術會被淘汰,但仍堅持唱下去,郭笑言:「覺得同我依家一樣!」他說得輕鬆:「粵語係我嘅母語。我知自己離開唔到呢個地方,就要諗(之後)點做。」
曾把多套外國文本翻譯成廣東話的張可堅,則有點感慨:「有人嘅地方應該有戲劇,除非無咗個香港囉。係極端㗎, 如果無咗香港,就無咗(廣東話戲劇)。」他提到不止自己,還有很多香港人的母語都是廣東話──所以他要以廣東話寫劇本,以廣東話訓練演員:「用普通話做戲就唔係咁得心應手。」
記者:馮曉彤、趙苡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