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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結局──專訪《日常運動》作者梁莉姿:記住那些原初的驚嚇、恐懼、憤怒,都曾存在過

我們沒有結局──專訪《日常運動》作者梁莉姿:記住那些原初的驚嚇、恐懼、憤怒,都曾存在過

(獨媒報導)「樹縫有光,天要亮了。」──〈Be a girlfriend〉

小說集《日常運動》最後一篇小說〈Be a girlfriend〉的結尾,停在2019年11月,區議會選舉揭曉以後。但故事沒有完結,政治現實與街頭運動也是,梁莉姿在2021年9月到了台灣,於花蓮東華大學的華文所修讀藝術碩士(M.F.A),當時她帶著四萬字的《日常運動》初稿,後來擴寫到十二萬字,然後由台灣的木馬文化出版,她才察覺到:「原來這些故事要在花蓮才能完成。」

但拉遠距離就能寫好嗎?也不一定。梁莉姿在花蓮獲得了一個寧靜的寫作空間,卻發現有些東西遺忘了,不是記憶的細節,而是情緒。

那時街頭風風火火,每日的新聞鋪天蓋地,梁莉姿把那些最深刻最荒謬的東西摘記下,一個一個bullet point,如同子彈直擊胸口,但兩三年後在異鄉重看,她忽然忘記了當時的憤怒。像《日常運動》的開篇選用了〈新城市〉,有讀者認為這不是最好的編排,因為故事性相對不夠吸引,但梁莉姿堅持:「因為我想強調故事裏『 The city is ever new』的概念。在(2019年)7月14日警察第一次衝進商場(沙田新城市廣場)前,沒有人會料想到,香港作為一個資本主義、消費娛樂至上的地方,(資本城市的)秩序會被警權這樣介入。」

然後我們經歷更多炸裂的日子,這些事情已顯得不甚稀奇,但梁莉姿決意把它們記住:「我想提醒(大家)那些原初的驚嚇、恐懼、憤怒,其實都曾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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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14日,已絕食11天的陳伯走到防線前,跪下要求警方後退。(資料圖片)

日常與運動 街頭與體制

《日常運動》以十篇短篇故事組成,但人物流動其中,互有交涉,猶如一本「偽長篇小說」。梁莉姿在東華大學的指導教授楊翠為她寫序,裏面提到「日常」與「運動」幾乎是兩種極度違和的狀態。小說不只是描述街頭衝突,更多地着墨那些不在街頭的人,以及不在街頭的時空,例如〈V煞烈車〉的鐵路技工阿默,在上班時重遇他破壞的列車,然後發現自己可以在街頭衝前,卻無法在日常生活裏,與反對抗爭的叔父輩同事辯論,一如書中的形容:「日常與街頭,好像橫著一堵割裂的牆,無法連接起來。」

不過在社會運動熱熾的日子,政治討論所帶來的緊繃,其實深入日常的紋理,譬如〈阿妹〉裏 ,十一歲的細妹和同學的話題,已突然從大陸的網紅綜藝,一下子變成「你是黃還是藍?」、「你是淺黃還是深黃?」語氣甚至像平時討論喜歡那個明星般,簡單輕鬆。

梁莉姿形容三輯故事的劇烈程度,分別是中火、小火、大火。但放在小說集最後的一篇〈Be a girlfriend〉,也許已是猛火。時值十一月,經歷大學圍困,選舉將至,陣營內的分歧處於爆破邊緣,故事裏的熊貓(洪奕)為助選奔波,男友卻無法為選舉獲勝而高興起來,二人因此發生爭吵。街頭運動與日常體制抗爭,忽然彷似對立起來,在短暫的歡呼裏,小說呈現其中的裂痕、分歧,身處光譜不同位置的角色,也會對同路人的行為有所批判:

「困於大學幾天,他們親眼睟目群眾運動的變質敗壞,請神容易送神難,進駐於的形形式式的人,恃之為無政府主義而沒秩序的遊樂場(……)熊貓有時想,那時人多勢眾的感動,霎眼間變成吳三桂放清兵入關的懊悔,如同潘朵拉的盒子。起初,明明是理想中的烏托邦,自由、共治、資源充沛。」(頁366-367)

但梁莉姿始終認為,《日常運動》並非要為分歧提供答案,更不是歌頌或進行文宣,而是想呈現社會運動期間,人群的各種面向,把作者的批判置後。

所以她自嘲,這是一本「倒米」的書。

她在過去的訪問說過,社會運動對書寫是一種傷害,因為寫作需要保持柔軟,但19年的種種事端,使人無法不裝備起來,而心腸一但變得堅硬,就很難回復柔軟。在小說完稿後,她有些不安,擔心自己的憤怒讓她把所痛恨的角色,推到深淵,「我不是想寫死他們,把他們捉進去(小說裏)行刑,只是想書寫這些人物。但寫完之後,我可以原諒嗎?還是不能。」

「因為寫作不是療傷,也不是和解的過程,不過,我還是希望在呈現這些人物時,沒有顯露出太大的惡意。」梁莉姿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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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本太快的書,也是一本過慢的書。」

有人說,壞時代會誕生好作品;又有人說,文學需要沉澱,不宜急速回應,畢竟米蘭.昆德拉流亡近十年後,才寫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對於這些,梁莉姿並不否定,但寫或不寫,現在寫還是日後寫,都不是對立,而她自言有一個霸氣的講法回應:「這些只有27歲的梁莉姿才可以寫得出。」

霸氣歸霸氣,但梁莉姿對《日常運動》存有自省,還有自卑,擔心小說的技法形式過份單一,不夠精練──儘管她這幾年已屢獲港、台的各項文學大獎。指導老師楊翠提醒她,一個作家在乎的東西不應該只有技巧,而是其終生的關注與追求,這個講法對她來說,像醍醐灌頂:「在十數年、幾十年的寫作生涯裏,一個作者可能會有敗作,但那又如何,最重要是他繼續去寫,繼續實踐和展現他的關注。」

回望這幾年,不少作者都試圖回應社會運動,有人用推理靈幻,寫時代的未解疑團;有人用魔幻寫實,寫城市的變形扭曲;也有人寫詩,把傷痛寫成一則則隱喻。但《日常運動》以寫實手法直面,與其說當中涉及甚麼美學判斷,或被政治現實影響,梁莉姿更認為要回歸一個寫作者的本能,把手上的故事材質,以最舒適和擅長的寫法呈現。

如果把梁莉姿已出版的幾本小說集並讀,從《住在安全島上的人》(2014)、《明媚如是》(2018),到如今的《日常運動》,許多故事都與校園相關。在她眼中,校園是滲透日常的體制暴力,卻又充滿曖味矛盾,讓她既愛又恨。「學校讓人啟蒙,學生的innocence讓他們有動力一往無前,但同時這個身份,也使他們被宰制、操弄,沒有能力(去對抗),最終被反噬。」

而校園的另一端,是相對握有權力的教師和管理層,梁莉姿在《日常運動》不斷探求人的複雜多面,例如小說〈外面〉裏有一個隱晦的描述:「不知道會否有很多人讀到,但故事替學生黎清寫求情信的老師,其實是另一篇故事裏,在蒙面法通過後,驅逐學生的副校長和班主任。」

「李智良(香港作家,也是書中的撰序人)讀到之後,也感到有點意外。我們認為政治立場和身份,會介定一個人的決定,但其實並不是。我在現實生活裏認識一些老師,他們的立場很『藍』,但依然覺得學生是他要保護的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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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中學生發起人鏈活動。(資料圖片)

小戰場,大戰場

《日常運動》在台灣已經售完了第一刷,梁莉姿接下來的兩本出版計劃:《僅存者手記》獲得了第六屆台積電文學賞評審團特別獎、《樹的憂鬱》則入圍第二十三屆臺北文學獎年金獎,皆是台灣的重要文學獎項,前者延續對社會運動反思的長篇小說,後者則是八篇短篇,一半寫香港,另一半寫台灣──寫那些因不同緣故移居、流亡、暫住台灣的香港人。

以後也會長留台灣嗎?梁莉姿說不知道,甚至沒有去想像。

持續書寫香港似乎是某種責任,但文學人又會反思,這會否局限了創作的題材路向。梁莉姿形容自己的寫作路正面臨兩重戰場,小戰場是必須趁遺忘以前,好好書寫19年的風風火火,大戰場則是她的寫作母題,關注人的個體狀況,兩者從來都不會對立。《日常運動》其實一如她過往的作品,講人際衝突,講大時代下個體的選擇,核心都是探討人在各種情境裏,如何自處。

訪問在2022年7月,離事情的開端已過了三年。人們看似回歸日常,但梁莉姿認為推動社會進步的movement一直都在:「『運動』一詞本來就語帶N關,不一定是火紅的、肉眼可見的,也可以回歸日常,例如去開書店、辦活動、深耕社區。」像《日常運動》一書,於大型發行商處遇上阻滯,但也有賴獨立書店幫忙進貨,才能出現在香港讀者面前。

傾傾談談三個多小時,趁天色徹底暗下來前,才記起要補影幾張訪問照。黑夜要來了,但天會再亮嗎?不知道。小說作者只是提醒:「我們沒有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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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攝影:韓祺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