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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人間蒸發株式會社》導演:第二人生不一定快樂

專訪《人間蒸發株式會社》導演:第二人生不一定快樂

(獨媒報導)生活壓力、人際關係、前途未卜⋯⋯你曾身處困局之中,想過不如一走了之、在陌生地方重新開展生活嗎?在日本,每年都有近十萬人失蹤,其中部分人成千上萬者從此消聲匿跡,這個現象被稱為「Johatsu」,亦即「人間蒸發」。

近日在百老匯電影中心上映的紀錄片《人間蒸發株式會社》引起不少討論,更一度現「搶戲飛潮」,不禁令人好奇,有多少香港人也有過「人間蒸發」的念頭?紀錄片中,導演Andreas Hartmann和Arata Mori追蹤訪問了好幾位蒸發者、協助他們的秘密搬家公司和尋人者,嘗試從多角度探討這個社會現象。Andreas Hartmann告訴《獨媒》,有些「蒸發者」都在新地方開展新生活後,確實比從前快樂,但亦有不少「蒸發者」習慣了逃避,不自覺陷入需要不斷逃跑的惡性循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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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蒸發株式會社》劇照

拍攝地下題材為了解人性 局外人身份有利紀錄片製作

Andreas Hartmann來自德國,一直鍾情於拍攝地下文化題材,他認為從中觀察人的互動能更了解人性和人最深處的情感和渴望。2014年他初次踏足日本,為的是拍攝另一套紀錄片《A Free Man》,紀錄一位年輕人為了逃離追求個人成就的主流價值觀而選擇露宿街頭。在過程中,他發現了一個令他大開眼界的地方——位於大阪市西南部的西成區的一個小社區。那裏有不需身份證明都可以找到的工作,也有不少廉價住宿,是不少「蒸發者」、無家者和性小種人士的聚集地。這個偶然發現令他大感好奇,他認為那些「蒸發者」與那位自願露宿街頭的年輕人所作出的選擇相似,為了解他們選擇背後的原因,他構思了這部同樣以「消失」為題材的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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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蒸發株式會社》劇照

Hartmann至今已在日本工作十年,但仍然不太能用日語溝通。但他認為,不諳當地語言反倒有利於他的紀錄片拍攝工作。語言隔閡令他能專注地觀察受訪者的身體語言,了解他們的真實感受的同時,做到如牆上的蚊子一樣(Being more like a fly on the wall),紀錄最接近真實的畫面。他說:「適當的距離感,有助他在拍攝紀錄片時能更靠近地觀察。( Maybe it's easy for documentaries to have this little bit distance to get close.)」

然而,在今次的拍攝中,由於涉及敏感題材,語言障礙反而成了挑戰。有些受訪者即使在訴說自身的悲慘的過去時,卻仍然臉帶笑容。由於是次拍攝涉及複雜的社會問題,為了更好地把握了解這個獨特的文化現象和與受訪者溝通,他邀請了日本導演Arata Mori合作。Mori雖然是日本人,卻因無法忍受日本的社會文化,早已於15年前移居德國,Hartmann認為,「局外人(outsider)」的身份令他們比較容易得到受訪者的信任,不用怕被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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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蒸發株式會社》劇照

「蒸發」原因各異 日本重個資文化令尋人困難

Saita是一家「夜逃屋」企業的負責人,除了幫助客戶在短時間內消失,她亦會幫忙轉介法律顧問、心理諮詢等服務予有需要的客戶。Hartmann和Mori跟隨拍攝及訪問了好幾位「蒸發者」,大部分都是經Saita轉介才認識。他們選擇逃離原有人生的原因各異,有的為了逃避債務問題、有的是因為患上被害妄想症、有的因為家族生意失敗無法面對家人,也有帶著子女逃離配偶的例子。在Hartmann眼中,Saita與客戶的關係十分密切,就如家人一樣,在助逃後仍會見面關心近況。

Hartmann亦在紀錄片中訪問了一些尋親者,更跟隨私家偵探四出尋人,發現要找到自願失蹤者並不容易。由於「蒸發者」會在不動聲色下離去,家人很多時都無法猜到他們離開的原因,亦難以估計他們的去向。加上日本非常著重個人私隱,他們不能隨處張貼印有個人資料的街招,銀行亦不會向家人提供消費紀錄等個人資料,即使到警署報案,由於失蹤者是自行離去,若然沒有自殺或被殺的跡象,警察亦不會展開調查。這個情況令渴望尋親的家人無從入手,亦令自願人間蒸發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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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蒸發株式會社》劇照

第二人生不一定快樂 逃避或成惡性循環

既然「蒸發者」都在新地方開展了新生活,是否就能幸福快樂?Hartmann認為在他們跟進的個案中,的確大部分人看起來都比從前快樂,尤其是生活在西成區的「蒸發者」。片段中,區內正舉行慶典,人們聚集在空地分發食物,又唱歌跳舞,臉上都掛着笑容。Hartmann認為那裏的人雖然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卻很快樂,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那個社區能接納多元文化,人與人之間亦較少批判,因此生活在那裏能較自由的表達自己,不需顧慮其他人的目光。

然而,卻不是所有個案都這麼幸運能找到安身處。Hartmann指出,不少「蒸發者」由於習慣了逃避,會不自覺地陷入需要不斷逃跑的惡性循環中。他以其中一個個案為例,一對情侶為了躲避債務而選擇了「蒸發」,在Saita的協助下於一家情趣旅館中找到工作和住宿。然而,由於他們必須廿四小時留在旅館裡工作,因此在拍攝完成後不久,他們就因為感到被困而選擇了再次逃跑。

Hartmann亦指出,部分「蒸發者」由於付不起「夜逃」的費用,Saita仍會免費幫他們脫離困境,他們在得到幫助後為了報答恩情會不自覺地與她建立了過度依賴的關係,他擔憂長此下去,若發生不愉快的衝突,亦可能令「蒸發者」再次逃跑。Hartmann雖然不認同逃避是解決衝突最好的方法,卻引述Mori的講法,指出「蒸發」現象給了在絕境裏的人自殺以外的選項,仍有其正面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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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tmann認為,日本著重社會和譜和避免衝突的文化是人們在遇上衝突時選擇逃避的原因之一。他認為德國也有類似的文化現象,甚至世界各地都總會有人會因為各種原因選擇突然消失於朋友之間,因此,是這個時代,身處不同地區的人都需要共同面對的問題。

但為甚麼這個「蒸發」現象會在日本特別流行呢?Hartmann和Mori曾訪問一位社會學學者,指出原因很可能與日本的宗教文化背景相關。由於日本神明眾多,不同地區有不同神明負責管轄,與西方國家的基督教只信仰一神的宗教背景不同,因此,日本人只要離開自己的地區,就不用再向過去的神明交待,比起其他國家的人,更容易放下過去的罪疚,在新地方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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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蒸發株式會社》劇照

紀錄片團隊正研究AI換臉技術 望在日本上映帶來迴響

《人間蒸發株式會社》中出現過的受訪者,有不少仍在躲藏,並且是在「此片不會在日本上映」的前提下同意接受拍攝的。拍攝團隊曾舉辦私人放映會,邀請被拍攝者觀看紀錄片。觀看後回應普遍正面,其中一位已離開家人37年的「蒸發者」甚至表示,能夠看到一部講述自己故事的電影令他感到自豪,更令他鼓起勇氣,決定回家與離別多年的家人相見。

Hartmann認為,不少「蒸發者」由於沒有傾訴對象,一直沒有渠道抒發感受,或講述自己的經歷,因此,即使正在躲藏,仍渴望透過紀錄片發聲。Hartmann亦指出,很多日本人並不知道這個「蒸發」現象正在他們身邊發生,因此,團隊在徵得受訪者同意後,正研究利用人工智能(AI)和深度偽造(Deepfake)的換臉技術把受訪者身份隱藏,成功後或能在日本上映。他希望能在日本引起討論,令「蒸發」的現象的成因,如家暴問題、性別不平等、過高的社會期望和高壓的工作環境等社會問題,可以得到更多的社會關注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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