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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歐威爾《一九八四》:統治、監控與反抗

喬治.歐威爾《一九八四》:統治、監控與反抗

原文刊於《文學看得開(作品篇)》

這個時代為何還要讀《一九八四》?

《一九八四》是長青的經典,常在有與自由、監控、洗腦、假新聞相關議題出現時,便重新紅起來。我們也不想看到這本書裡寫的東西又重複出現,奈何真是。在大數據年代,更加要重看這部作品。

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小說《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下稱《一》),寫於1949年,是一部西方現代經典,反烏托邦小說類三部代表作之一(另外兩部是《我們》[We]和《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在2005年,本書被《時代雜誌》(Time)評為1923年至2005年最好的一百本英文小說之一,還在1998年被列入20世紀百大英文小說。1956年、1984年更兩度被改編成電影。

歐威爾是左翼作家,曾任職新聞記者。他出生在一個低端中產家庭,導致他在求學時期有很多慘痛經歷。童年時在寄宿學校裡受鞭子教育,入讀名校伊頓公學後身處邊緣;而英國是透過口音就能判斷身分階級的社會,在他後來很貧窮、無法找到工作而去幹底層工作時,他的貴族英語口音又讓他無法融入低層生活。後來他成為記者,在1936年時,他參與了西班牙內戰,當時參與了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The Workers' Party of Marxist Unification),對抗法西斯政權,但他參與這組織後,看到慘酷的左翼內部鬥爭,以及史太林(Joseph Stalin)的殘酷鬥爭手段,這讓他對所謂烏托邦及理想社會抱有懷疑,自此之後確立了人生的寫作目標(也開始構想《一九八四》):如果要貫徹做一個自由的人,做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者,就必須先批判俄國及極權。

歐威爾作為一個社會主義者,同情底層也反對人類階級之間的不平等,但他在講求黨性的組織裡吃盡苦頭,就算成為作家後,他也絕不打算討好任何人,不介意討人厭,被稱為「一代人的冷峻良心」(wintry conscience of a generation)。英國廣播公司(The 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入門處豎立了一個歐威爾銅像,銅像旁刻著:「自由如果有甚麼意義,就是要說一些他們不想聽的話。」這確實是新聞工作者力求報導真相、不畏激怒當權者的原則:如果你找到的是真相,那麼就算有人(尤其當權者)覺得刺耳,也必須如實報導出來。

總是紅起來的悲劇

《一》1949年出版時,出版商的備忘錄寫著「如果(這本小説)我們不能售出一萬五到二萬本,我們理應被槍殺。」到了1989年,它已被翻譯成六十五種語言,超過當時大部分英文小說。但《一》的中譯版出現很晚,不自由的社會尤其忌憚它。1967年台灣開始出現中譯本,當時的國民政府對它也不甚友善。1985年中國大陸才出現簡體第一版,當時是「內部傳閱」,指有些書籍希望出版給限制範圍內的人閱讀,而非開放給市民大眾,只作「內部發行」或者「內部傳閱」,開放給特定階級的幹部,又有些人可以有特別渠道買到「內部傳閱」的書。但《一》的命運就是不斷不斷地重新引起人們的注意,以銷量奇蹟的方式出現。

例如2011年的斯諾登事件期間,斯諾登(Edward Snowden)揭露了美國秘密監控計劃,即指政府允許手機鏡頭拍攝人們生活的一切細節,衝擊了西方重視私隱的價值觀。事件爆發後,《一》在亞馬遜(Amazon)網站銷量立刻上升七十倍,全美庫存突然剩下八本。後來特朗普(Donald Trump)勝選上台,人們認為這是由於大量假新聞造成的後果,並出現了「後真相時代」這字眼,《一》在亞馬遜網站再次成為銷量冠軍。偶然都有《一》被禁的傳聞出現,又會把它捧上銷量最高位。歐威爾在《一》中發明的各種特別用語(例如老大哥、雙重思想、2+2=5等)、金句、統治技術,都已經在英語中被普遍使用,並經常都會在反對國家控制的狀況下被提及。《一》也令形容詞「歐威爾式的」(Orwellian)普及,它是用於形容官方欺騙、秘密監視並且修改歷史的極權主義或獨裁狀態。

反烏托邦的未來小說

《一》的故事發生的時間設於1984年,是對於未來的虛構小說。在這個世界裡,大部分地區都陷入了一場永久的戰爭、政府監控無處不在、資料紀錄中滿是歷史的抹除及政治宣傳。在小說中,超級大國大洋國完全由黨所支配,老大哥是黨的領導人,鼓吹強烈的個人崇拜,有大量的思想警察去迫害個人主義者以及獨立思考者。小說的主角溫斯頓,在負責新聞宣傳和修改歷史的真理部工作,他的工作是重新編寫過去的報紙,為黨編造出前後一致的光明正確偉大歷史敘述。溫斯頓是一個勤勞且精巧的工人,但暗地裡憎恨黨並且夢想著反叛老大哥。溫斯頓與黨內小說部的茱莉亞秘密熱戀,進行小小的私密反叛。

「反烏托邦」(dystopia)是烏托邦(utopia)的反義語,古希臘語字面意思是「不好的地方」,它也是一種假想社會的形態,但與理想社會相反,是極端惡劣、令人恐懼的。反烏托邦的表徵經常是反人類、極權政府、生態災難等等衰敗。這種社會出現在許多藝術作品中,特別是設定在未來的故事。全方位監控,否定人性尊嚴,洗腦式宣傳,禁制言論自由,肅清反對者,社會不公,極端貧窮,生育管制等等特徵,在表面和平、毫無反抗的社會中充滿了嚴重問題。

中國當代自由主義作家王小波曾說過他大學時讀《一》是一生不能磨滅的記憶,許多人都在心智大幅啟蒙的轉變期,被《一》震撼過。《一》非常形象及具體地描繪了極權統治的技術及技法。科技的監控、雙重思想、新語、竄改歷史等,這些統治的技法,不斷被應用在各國的統治技術當中。甚至懷疑是極權統治在抄襲歐威爾。

歷史篡改

小說中的主角溫斯頓在真理部工作,而他本是一個對歷史有熱情、希望尋求改革的人,而偏偏真理部是負責政治宣傳和修改歷史,好讓歷史紀錄一如既往地支持政黨的發展路線。真理部的工作者會視此行為為「糾正錯誤」,儘管他們實際上是以虛假的資訊取代真相。該部的大部分工作者也積極地銷毀沒經修訂的所有文件;這樣一來,就沒有證據證明政府干擾歷史紀錄。「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是書中著名的金句,很強烈地說明著歷史的重要性,以及政權一定要控制歷史的敘述。

歷史就是在講述這個國家或社會一直發生的事,如何理解歷史關涉到對當下的詮釋,譬如老大哥為何今天這麼偉大、光明、正確?因為他過去一直都偉大、光明、正確,因此未來也是偉大、光明、正確,從來沒犯過錯。他必須對國人一直保持偉大、光明、正確的形象,以便得到持續的崇拜,鞏固統治直到永遠。那麼,比如「昔日戰友」被打成政敵而否定掉,那麼真理部的工作便是要清洗「昔日戰友」和老大哥的合照、清洗「昔日戰友」的功績紀錄,把歷史篡改成「這人一直是老大哥的敵人」之類。真理部甚至會捏造出不存在的人,去承擔原有的「功績」、和老大哥的合照之空位。

洗腦、新語、雙重思想

《一》之中有許多「洗腦」的措施,比如黨員規定要在一個房間裡觀看「兩分鐘仇恨」,也有假新聞吹噓大洋國的軍功如何偉大之類。在命名上也很弔詭:仁愛部負責酷刑和洗腦;富裕部負責物資的分配與控制;和平部負責戰爭和暴行;真理部負責宣傳和修改歷史。名字恰恰和部門的真實功能相反。

反烏托邦小說中,宣傳往往吹噓偉大,但生活的現實往往很艱苦;人要如何面對話語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書中提出「雙重思想」,即一個人腦內有兩個矛盾的思想,但他兩種思想都接受了。他認同二加二等於四,也認同二加二等於五,有時是知道黨要求甚麼,再根據其要求去捏造事實。通過「雙重思想」,就可以把假的當真的那樣做出來。《一》有另一金句是「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很能表達雙重思想的弔詭與矛盾,以及語言無法再傳遞任何可信訊息的狀態。

人的心靈不一定能強大得能對抗政治的控制,在這種狀態下生活的溫斯頓覺得很痛苦,十分脆弱,好像隨時會瘋掉。溫斯頓的工作是修改當下的新聞,但他也是關心歷史的讀書人,他認為所有真實都在歷史之中。有次他到酒吧喝酒時,找了一位老人,他相信老人應該知道所有歷史,於是便問老伯,但是老伯只能回憶過去的一些十分瑣碎的個人片段,完全無法組織。這是一個悲傷的真實,即能找到一個真實的人也未必能憶述完整的過去。我們能夠講述真相的能力,其實需要一些正義的結構保障。而不公義的政權會想辦法控制人民使用的語言,然後改變人民的想法,讓人民無法講述原來的真相。這就是書中所謂的"Newspeak",「新語」或「新話」的觀念。

王小波的書中曾說過一個情節,80年代很流行的一部電影叫《廬山戀》,電影中一對相愛的男女,拍拖登山,他們表達感情的方式不是說彼此相愛,而是在山頂大叫"I love my motherland"。語言本身可以控制思想,在意識形態完全控制私人生活的狀況下,人們想表達某種感情時,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說法。如果「新語」一直控制我們的語言與思想,那麼字典裡可以沒有了「自由」這個字,也就好像沒了這個觀念。

如果像《一》書中那樣,人們生活失去了自由,語言又被嚴重扭曲為「新語」,再加上自相矛盾不合邏輯的雙重思想,人的思維也卡住無法運作,是一個很可悲的狀況。而《一》的金句是「所謂自由,就是可以說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承認這一點,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

愛與私隱,性的反抗

《一》中用很多篇幅去描寫大洋國的管治及操控技術,那一整章的分析都很厲害,但也因為沉重有點枯燥,是到愛情線出現才改變了故事節奏。筆者幾乎從未在一本書中這麼期待愛情線的出現。出現欲望、愛與性這些比較人性色彩的元素,小說紓緩不少。大洋國的管治教條是認為,人若能獲得性的歡愉,人便會滿足,而無動力做別的事,所以只有性壓抑才能讓人們繼續投入,如戰爭或生產中。

溫斯頓在「兩分鐘仇恨」的房間中見到茱莉亞,在那個觀看仇恨與暴力的環境中,連人的性別與欲望都好像扭曲了,女人不像女人,男人也不像男人,見到茱莉亞身上猩紅的帶子(象徵貞操)他產生了強暴她的慾望,但見到她望向自己及在自己周圍不時出現,卻極害怕她會告發自己,完全想不到她愛上自己。在二人肯定愛意後,他們身上的人的部分慢慢甦醒,到非常幽僻的地方幽會,第一次做愛甚至不成功,是談話確認自己的心意後才順利,完事後沉沉睡去,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

茱莉亞是個與溫斯頓很不同的人,她是青少年反性團的團長,卻與許多黨員發生關係,這些黨員全都表面上道貌岸然,但一有機會便作性要求。她自認是放蕩的,也懂得用自己的身體獲得特權並保護自己。她自小已在黨內部打滾,擔任幹部,她說自己完全不研究「新語」,完全不接觸它,拒絕讓它進入自己的範圍或身體,但她完全知道人們在做甚麼。她相信在自我的小小私密空間中可以保有自由:「我要穿絲襪、高跟鞋!在這間屋子我要做一個女人,不做黨員同志」。性和身體是她反抗控制的工具,是她表達反抗的方式。溫斯頓的反抗支點,其實是二加二等於四,他思考、寫日記,比較抽象;茱莉亞卻十分實在,全心在他們的愛巢閣樓內營造自己的生活。注意,歐威爾在西班牙內戰中,被狙擊手打穿他的喉嚨,但他也是一個生活的藝術家,對烹飪很在行,對紅酒和茶葉很有心得,這些生活情調都有寫入書中。

茱莉亞和溫斯頓秘密同居建立小愛巢,溫斯頓擁有個人思想,茱莉亞擁有個人的身體,他們組成了一個私人世界。這些事在一般社會中極度正常,但在極權裡也是危險的,因為極權就是要控制一切,任何個人東西、個人思想。只要是保有正常生活,都可能變成極權的眼中釘。私人生活原來已是自由主義的據點,對抗極權無所不在的控制。

無所不在的監控

但二人的秘密天地原來躲不過黨的監控,房間裡一幅他們常常談論也很喜歡的畫,原來那幅畫後收藏了一個「電幕」,黨一直掌握他們的一舉一動。那位看起來很友善的房東,也是思想警察。溫斯頓和茱莉亞不堪一擊地被徹底擊潰,然後反對派的思想領袖奧布萊恩出現,原來他也是思想警察。

「老大哥在看著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也是被普遍使用的書中名句,到今日科技發展,電幕好像無處不在。斯諾登揭發美國政府容許透過電話來監視人民,其實是「老大哥在看著你」的現代版本、進步版本及科技化版本。而美國漢學家林培瑞(Perry Link)寫過一篇文章,叫〈吊燈裡的巨蟒〉("China: The Anaconda in the Chandelier"),形容審查就像吊燈裡的巨蟒一樣。想像家中客廳的吊燈裡有一條蟒蛇,你不知道這條蟒蛇甚麼時候會出動,牠沒有明確指示要你做甚麼。但牠傳遞一個自己存在的信息,讓你自己想要怎麼辦,沒有清晰的規則和紅線,一旦做得不夠好,巨蟒便會向你報復。 每個人都會很自然對自己的言行進行調整,恐懼於會否觸怒了巨蟒。

當發現Facebook會監視用戶所有信息,並根據信息內容出現相關廣告,即有大量用戶遷出Facebook。但在內地,大家已把它接受為生活一部分,因為法律是這樣規定的,互聯網、應用程式的管理辦法,或是網絡安全法,當它需要被調取時,尤其跟國家安全有關時,你的所有資料都可以被調取。使用這些工具時,等於整個人完全透明。在世界各處都有各種科技巨頭、零售平台,不斷收集用戶的資料,然後將之當成財產一般出售。在產品推送、零售優惠的背後,是個人私隱的犧牲;當這些資料用作規範人的行為,本來是顧客的就變成僕人。這是現代生活中的「電幕」,你能看到後面的老大哥嗎?大數據時代,我們如何保存個人的自由與私隱?

節目有關《一》的一集,資深傳媒人吳志森及研究互聯網的戚振宇,談了許多抹除歷史的例子,包括歷史例子、藝術品例子,也談了大數據時代很多科技監控的方式。本文無法一一包納,大家有興趣可以重溫。洪曉嫻和我則比較關心性與身體的自由,為本集增添了女性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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